元丰八年,荧惑守心现世,同年西守东苍两国出兵,欲瓜分央佑破三足鼎立,征伐所过之地,饿殍遍野,应天下大乱之象,一时之间礼乐崩坏,民不聊生。
央佑中北五郡,春山郡,月丘。
四月份暮春,芳菲已尽,城郊一处山坡上本该是草长莺飞,如今堆了成片的尸体,糜烂的腥臭气息笼着这一片山林,就像是要映衬不祥的氛围,这里死寂一片,飞禽走兽一个没有。
山坡上一棵枯死的老杏树旁,一株细弱的蒲公英在裹着腥气的晨风里摇曳了两下,最是奇异的是,它柳絮一般的种子像是一团被染了色的棉丝,整个泛着诡异的暗红,在征伐四起的当下,就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不详。
正此时,空气忽然滞住,山坡上迎来送往的风骤然止住,腐烂的肉身上攀爬着的蛆虫不再扭动,蒲公英的周边浅浅晕开一层淡红色水波一样的光芒,它如同被惊扰的涟漪一般一圈圈扩散开,渐渐看不清原本植物的样子,而是浮现出了人形。
那像是一具少女的身躯,诞生于朦胧中,青丝在脑后倾泻翻涌,片刻之后,淡红的光芒徐徐散去,变淡,化作少女身上一袭丹红色的衣裙。
朱红的绣鞋轻轻落地,这株蒲公英已然是一副十一二岁小姑娘的模样,脸颊白皙稚嫩,仿若玉瓷细腻的质地,像个玉雪可爱的娃娃。恰好坡上又迎来一阵微风,小姑娘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那双水润剔透的眼眸中,能见它初入人间的茫然,但更多的还要是它快要满溢出来的难以置信。
它居然真的化形了?!
坡上原有的那棵老杏树是这片年岁最长的长辈,修行六七百年有余,只是最终还是因受侵扰断了寿数。老杏树未枯死之前便时常告诫这一片的小辈们,化形全看机缘,而它们作为化形前只能固守本根的植物,先天就要弱于动物灵物,需得千年方可化形。
但它今年方才第三百二十九个年头,没道理,天下怎会有此等事情?
老杏树已然不再,即便它心存疑惑,也无从问起。
不过就算是还在,想来老杏树也想不到它这小小的蒲公英怎么就违背了万物修行的法则,出人意料地化了形。蒲公英自己扶着老杏树眯起眼,风迎着脸吹得它眼睛干涩,它闭了闭眼开始思考接下来去哪里。
原本秀美的山坡如今已成了当地的乱葬岗,灵蕴受染的情况下它在这里无法久待,必须换个地方,老杏树说过,它们妖物入了世也万不可断了修行,贪图人间肆意而荒废前程,它们是要奔着位列仙班而去,人间终归不是留它们的好归处,这一片的生灵们或多或少都受过老杏树如此的教诲。
此处山坡不高,四面芳草早已在短短一月内便荒芜,从前还会来这里游玩的人许久未见踪影,现下只有满目的萧条,暮春时节的风也多了寒凉,老杏树言荧惑守心现世,人间将要大乱,战事,饥饿,天灾,瘟疫,这些都会随着祸事加深而逐一显现,即便不干它们妖物的事,但也会受扰,杏树就是这样,它说造化尽了,它便猜这造化不是什么好东西,遥遥看去,轻易就是停得低低的天,云层之间涌动翻滚,蒲公英盯着多看一阵子,就觉得胸中有些许憋闷。
它应该还是要找个安静的山,藏进去,躲躲这不祥的灾祸,一直憋到天下太平。
七八百年的时间,灾祸总有平息的时候,凡人自有他们的办法。
天光明亮,未及晌午,蒲公英站起来回头看后面这片山坡,眼中不自觉便流露出些微不舍,目光扫视而过,最后压下心里一丝留恋,还是决定下山看看。
因为常常运送尸体,山坡已经被碾出了一条路,长长一道车轮印子一直从山上到山下,想起之前在坡上隐约看见的村庄,蒲公英避开坡上的碎块往山下去。
但它还没走多远,就从前面听见细微的“咯吱”声,它对这声音熟悉,是那些拖着板车送尸体的兵卒,深知不能撞上,它往周围看了看,找到一丛又高又密的树丛躲了进去。
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直到那声音混着脚步声几乎从它眼前过去,又闷闷地传远了,它仍然蹲着歪头仔细听动静,等估摸走远了,它才蹦出来,却也不敢再光明正大走在路上,而是躲进稍显稀疏的林子里,往坡下跑去。
到了坡下视线便平整许多,遥遥就能看见三两个身穿甲胄的人正弯着腰在地上捡着什么,躲在一边看了一眼,地上只有凌乱的弓箭和七零八落粘附在棕黑色土地上不甚明显的暗红,很熟悉的铁锈味。
这里应当是不久前发生过交战,前阵子总往上送的人就是在这里死的。
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它踮着脚尽量躲开那些兵卒,往后退了些距离,感觉不会被看见之后才猫着腰藏身在灌木丛背后,一直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才回到路上。
它现有的衣服只有化形的时候这大红的一身,颜色过于艳丽,躲藏起来总有些提心吊胆,蒲公英一边挪动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等找到了房屋就想办法换下来。
它记得之前看到的方向,往北多走一段距离,地面已经是正常的土腥气,空气中带着一点潮湿和闷热,远处的天色有种诡异复杂的蓝,像是要下大雨,路边的树丛隐隐约约还透出黑色的影子,蒲公英看了两眼,一开始以为是石头,等离近了再看,又感觉不太像,因为那更像是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垂着手站在路边,皱着细长的眉伸出脑袋往那边看了几下,可惜站得还是不够近,依旧看不出是什么情况。
它以为如果是个人的话,躺在那里的也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尸体就没什么威胁,这才靠近去瞧。
它先看见的是一团海草一样乱杂的头发,枯燥凌乱,露出的半截身子穿着粗布麻衣,衣服上满是浮尘和日积月累的泥垢,因为身形骨架看上去纤薄伶仃,应该是个女人,蒲公英绕到正面去看,没想到这女人似乎还有一点生机,但也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情况,双目紧闭,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吊着它的命,而这根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就像是枯死的老树皮一样粗糙,又像揉皱了的一团纸,变成了人的皮肤扒在这女人的脸上,眼底泛着浓重的青黑,神情灰败,俨然气数将尽。
然而一个多月前,人间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日子,众生虽未必有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今日之苦相,生死皆身不由已。
蒲公英呆愣瞧着这女人的面容,它分明是不认识这人,但又无端感受到了一丝悲悯,眼神不经意就含着同情。
老杏树以前常说乱世苦,乱世难,它的世界只有那片山坡,从来不知道乱世该是什么样子,现在看,乱世就是要死人,到现在它所见识到的都是死亡,山坡上的山坡下的,这些丧命的凡人都受苦于战乱所带来的动荡。
但在它所拥有的对人世的认知里,即便是盛世里也常常有人活不下去,他们为疾病哭泣,为贫穷无措,为不公歇斯底里,这些并不是因为乱世来了才存在,而是因为有人,而人与人之间始终会有贫富与阶层的差距,所以才作为一种衍生出现,死人也不仅仅是乱世发生的事情,又遑论现在,万事不过兴衰相称。
蒲公英没想更多,回过神便忆起自己要出来找村子的初衷,临走之前它给那女人撒了一把蒲公英在身前,算它仅有的一份心意。
往前走了大概又有一里的路,抬头时日头当空,刚好正午,此时前面才遥遥现出村子的影子,越靠近越有轮廓,土坯房零散但又环绕在一起,泥块围成的院子看不见什么人影,烟囱里似乎也没有烟火冒出,它倒没多在意这个,只想着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
它刚站到村口处的时候,正巧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吱呀”一声,勉强合上的木门被一双枯瘦的手从里面拉开,接着出来的是个面容苍老楚苦,满是沟壑的男人,虽然看上去很是苍老犹如老翁,但蒲公英仔细打量,对方肩背宽厚,还是能从骨骼身形看出来是个中年人。
那男人身上只将就披着几件破布烂絮,从上面垂下来的破布条还有两三根快要脱到地上,行动僵硬表情木然,眼中透着空洞麻木,手上仗一节粗木枯枝做手杖,另一只手里端着个木碗,而蒲公英身上颜色鲜亮,又站在村口一动不动盯着人,男人眼珠子往村口一转,一下就注意到了蒲公英,顿顿转过头,视线直直落在这个小姑娘身上。
他近乎是在看见的同时,整个人受了惊而身体颤动两下,随后眼里就陡然迸出一丝怪异的微光,上下牙齿“咔咔”颤着磨出声响,灰白头发被布巾包在头顶,从额前鬓角散乱出来,模糊了眼中怪异,蒲公英只感觉在对上视线的时候,骨缝里起了一丝寒凉,那人突然对它笑了起来。
就像是个疯子一样,它想着。
男人朝它招了招手,步履蹒跚又急切地往它身边靠近,蒲公英动了动鼻子似乎闻见了肉香,打量几眼,面无表情地盯住这个疯子一样的人的手,只觉得像是男人手中木碗里的。
男人朝它伸手唤它:“孩子,饿不饿?过来——”声音沙哑撕裂,偏又低低地轻缓,如同蛊惑,就像子夜桥边假装慈祥的鬼怪。
蒲公英握紧了身旁的手想,这人是要请它吃肉?可它一不饿,二也不食荤腥,岂不是要负了这人的好意?
凡人真是奇怪,身在乱世尚且自顾不暇,作何要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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