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时而瓢泼,时而绵细,一根小木棍支着窗门,打开掌宽的缝,随着天色渐暗,凉意逐渐顺着那里攀附进来。
书案边的知平背对着窗口,感觉到后背以及脖颈的丝丝寒意,手撑着案站起身,走过去取下了卡在窗里的木条,搁置在手边窗台上,又多点了些蜡烛,好叫屋里更亮一些,再回到案边,江衍歇了手腕,两个时辰过去,第一卷已经叫他默完了,案边多了几十张写了字的纸,知平坐回去将这一沓纸按先后叠好,竖起来在桌面磕齐整了,认真地摆在案。江衍每写完一张她便看一张,觉得有意思的地方还会指给江衍看,江衍看过还夸赞她,说:“点出来的有不少还是当初先生特意拿出来大夸细讲的。”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说点得好,知平喜上眉梢,心情雀跃,“真的?”江衍笑得温和含蓄,“自然,也说明你眼光好。”知平便乐得拿书捂住脸,嘿嘿地笑仰起来。
到了饭点,俩人随便扎了头发下了楼,从楼梯上越往下走,那嘈杂声入耳便愈清晰,客栈的大门虚掩着,一楼的桌子坐了不少人在用饭,知平看了一圈入眼多是男人,老少皆有。他二人择了靠边的空桌坐下,外面雨声不减,不待叫人,跑堂伙计已经凑上来递过一张单子。
江衍就近伸手接下,又推到知平面前,自己给两人都倒了杯水,她拿起来的时候跑堂伙计的眼也跟着转到她身上,询问点些什么。知平在单子上看了看,脸上带着笑意要了两道素材还有一份芹菜牛肉,点菜的单子递回去,跑堂伙计没有如她所想的离开,而是突然往柜台那边示意了一下,弯腰道:“前边让我跟二位小友说一声,跟你们一行的那位公子下午就到店了,也上了二楼,二位应该已经见过了吧?可需要我们把饭菜送上去?”
知平乍听此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顺着视线看过去,眼熟的柜台伙计见她投来视线颔首打了招呼,知平招呼回去,又重新看向桌子对面的江衍,江衍虽然表情不变,但眼里也满是惊讶之色,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此刻是个什么情况。
所谓的同行之人,不过是下午到店的时候为了应付的胡诌之语,他们比谁都清楚世上根本没有此人,那这突然从这伙计口中冒出来的又是何人?
两人对视一眼,江衍一只手按在桌子上,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像是当真有此人一般,眼睛直直看向跑堂伙计诧异地询问:“已经到了?但我们没见到人。不如你跟我们描述一下那人的样貌衣着,也好叫我们分辨是不是同一人。”
那伙计不觉有异,沉吟着回忆片刻,言语不甚肯定:“我记得好像是一身白衣,高个子,脸长得挺白净俊逸,像个书生,就是那眼神有些冷。”这一句他倒是语气肯定,咂舌感叹,“说话的时候总有种睨着人的感觉,不似好相处的人。那公子可是上来就问了你们,说是与两个孩子一块儿的,今日住店的半大孩子就只有你二人,那我们自然也就这么以为了。”
他说得这么细致且个性鲜明,实在不像是在作假,知平思索间不过短短一瞬,脸上立马换了一副神情,了然地回望江衍,眼神示意他,说道:“走到哪儿都那不爱搭理人的样儿,好像还真是他。”江衍收到她示意,只几不可见地停顿一霎,随即自如地也是了然一笑,温声接过话,对着伙计道:“多谢告知。”伙计一看确实认识,便觉自己这一声提醒实在是说对了,当即笑起来摆手,“哎哎无事,不是啥大事。”尽管知平两人压根就不知道口中这个所谓“不爱搭理人”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又是从何而来秉性如何,却仍在做出了相熟的姿态。
那跑堂小二走前还不忘跟他们说一嘴:“我就说嘛,你们长得一看就是一家子的。尤其跟这小姑娘,那眉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完就直接跑去传菜了,徒留知平与江衍在桌前瞪眼,两脸惊讶。
人走开后,桌前一阵沉默,江衍忽地低声开口:“你在这儿有家人吗?”
知平想也不想,满脸无辜地摇头:“没有啊,我家就我一个,哪来的家人。”知平伸手比着数,心里纳闷得很,她这种草本植物哪里有家人的说法?她将茶杯捞进手心握着,想了想,“世上面孔千万,有那么两个有相似之处也是有可能的,大概是凑巧了吧。”
江衍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有些疑惑:“那之前你说你的长辈......”
“啊,你说那个,”知平眨眼,面无表情地解释:“他们临去之前告诉我的。”
江衍心下一颤,自觉好像说错了话,愧疚的垂下眼,“抱歉,我......”知平打断他,“这有什么,人终有呃......反正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吧,太在意反而无形中会被困在其中。”她怕自己说的太不放在心上反而可疑,还特意哀叹一声,巴掌大的脸上一副老成的无奈神色,给江衍看得十分动容。
之后便安安静静地听雨喝茶听周围的闲聊,听明白了有几桌是要去前线军队应征入伍,言辞中谈及西守与东苍二国皆是愤愤。
不一会儿先前走开的伙计又回来上菜,一盘盘摆上桌,那伙计还道:“方才特意瞧了瞧,那位公子实在人字号壬辰房,有事再叫。”知平擦着筷子道谢。
人离开后,她兴致满满地盯着最香的那盘芹菜牛肉,眼里放光。想自己吃过最好的就是小溪边的烤鱼,不免悲从中来,兴奋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咀嚼片刻,感动地指着这盘菜直点头,“这个特别好,快尝尝,快尝尝!”
只是吃的时候有多高兴,付钱的时候就有多肉疼,一顿饭花钱如流水,几十文钱给出去,知平捏着自己的钱包沮丧着脸,总觉得自己的钱包天可怜见的又瘦了一圈。
上楼回到房间里,她倒头往床上横着一趟,感叹起来:“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钱就有的吃有的住。”
江衍后进屋,仔细合上门,淡淡应一声,走到方桌边。
知平说完静默一会儿,撑坐起来,看向在桌边捞出凳子坐下的江衍,“你听见店里小二说的了吗?那人在壬辰房,房号按甲子纪年算应当离我们不远。”
江衍垂目思索时,知平凑到桌边,手指下意识在桌面瞎划拉,“按描述我们定然不识此人,他是怎么得知还能跑来冒认的?”
江衍顺着她的思维发散,“许是当时他或他的同伙就在旁边。”
知平沉默着回忆,却记不起分毫可疑之处,“不记得有这样的人。”
情况摆在眼前不可无视,屋子里的氛围瞬间凝重起来,她看江衍脸色越发沉重,显见他是将一切都往坏的方向上想,开始劝他:“也不必急的这么早。你帮我扎个头发吧,上次散开之后就没再扎过了,正好今天洗了头发。”话落知平抽了简单捆扎的发带,递到江衍手边,看他伸手接过去,搬着凳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江衍脸上神色被她这么一打岔,因为顾不上也确实缓和了许多,他拿着发带先去找了一柄木梳,回来后站在知平身后,也不过问她为什么要晚上突然梳头,只依着她的意思先慢慢梳理发丝。
知平挺直背,面对着房门,眼睛紧盯着门把手,说道:“要不然咱们等会去要一碗姜汤送过去,就说是少送的,看看是什么人。”
江衍慢条斯理地将碎发也拢到一起,小心着不让梳齿刮到知平白腻的耳朵,又能给她留一些鬓发显得自然。“不太行,既然能冒认,可能已经见过我们的脸,一碰面就直接暴露。”
知平想想确实如此,叹气,“说的也是。”她木头似得坐着沉默了一阵,脑子里琢磨完一大堆可能的情况,忽地语气轻快道:“不过吧,不管哪种情况,肯定能保证你安全无虞。”她说的极为自信,就好像是无所不能的守护神,江衍不知道她何出此言,不搭话,自顾自拿着梳子从发根梳到发尾,洗过的发丝落在掌心里凉冰冰的,室内知平点了不少的蜡烛,明亮灯火照得满室暖光,将影子挤缩在脚下,与桌椅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单说场面,只生出无限温柔小意。江衍套上发带着手编发,他想着想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问:“你自己呢?”
他禁不住想,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喜欢对别人作保证,大事小事都如此,却不管别人到底需不需要她作这个保证。
知平歪头道:“我吗?我当然也能保护好自己。”说话间已经编到她的肩胛处,江衍低头往后退开一点,“我记得......”他忽又说起话,知平“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着,他说道:“你以前不是有扬言说要帮我收尸吗?”
“哎?”知平没料到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有些吃惊,在凳子上扭了扭,偏头想看到后面的人,被江衍劝住:“别动,小心歪了。”她视野中只看见江衍的手肘,他这么一说她也只好端正地坐回去,惊讶过后不免感到些些欣喜,想不到江衍还记得。
“你还急着呢!”
江衍语气无奈:“任谁碰见别人一本正经地告诉你,她以后要给你收尸,都很难忘掉吧。只是下次不要再这么跟别人说了,不计较的人便算了,要是运气不好碰见要计较的,小心人家要打你。”
知平忍不住问:“为什么?我以为有人帮着收尸解决后事,应该是件好事。”
江衍涨了张口:“这......怎么与你说呢,人都会避讳自己亡故的话题,本来活得好好的,你突然那样说会让人觉得在咒他。”
知平忙道:“我可没有咒你的意思啊。”
江衍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不会在意。”
知平问:“那什么样的人会不避讳这个问题?”
江衍在她的发尾捆了一个蝴蝶结,后退确认没有歪扭,有上手扯动两下令其愈发平整,才回道:“大概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且下场只有曝尸荒野的人,才会愿意听人告诉他会帮他收尸。在生死还能选择的时候,人会本能的回避死亡,但如果只有死亡这一个选择,避无可避,就会被迫面对,被迫接受。”
“比如?”知平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比如冲在前锋的军中将士。”
知平想起了月丘县郊外的那个变成乱葬岗的小山坡,同意得不能更同意。
“楼下好像就有想去参军的。”
江衍:“是。”
她随口问:“那你会想参军吗?”
江衍起初没吭声,等她有所察觉看过去的时候,方摇了摇头。
沉默一阵,知平仰头长长地叹气,嘴里没来由低声念叨一句:“士兵论生死,将军谈胜败。”她说的太小声,只不过是自言自语,江衍光听见她出声说了什么,却没听清内容, “什么?”知平回过神,“啊?没什么,随便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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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雨花镇-冒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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