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又落雪了。
这年的立冬日,下了场大暴雨,混着雷声轰隆,大家就猜着,今年冬天不会好过。
果不其然。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许多,而且声势浩大。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倾盆而下,半个晚上就在地上盖了厚厚一层。
街上的小孩子一睡醒就跑出来玩雪,雪并不柔软,混着水汽结在地上一层,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不知怎的,许多官员的生辰都在十月十一月,家主生辰是必须要大办的,特别是新皇登基这两年,需要用宴会来和新皇提拔上来的红人交好。
梨园戏班子这场刚结束,就又要去下一场,连轴转,经常会到非常晚,夜里不是住客栈就是在瓦子,搞得书郡近半个月只能抽出一两天时间回家聚聚。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持续了一整个月,直到十一月底才堪堪停下。
雪化的时候,天气冷得厉害,饶是勾栏和官员府邸里面搭的台子都做了保暖措施,梨园大家还是被冻得发抖,一双手红彤彤的,甚至还生了冻疮。
城门百米外的乞丐群也一日一日变少了。
这个冬天实在难熬。
……
这日,书郡在客栈醒来,不知为何,眼皮直跳,起身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估计是昨晚没休息好。他心想。
可心里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惴惴不安。
书郡和一群人一起回了瓦子,便开始换衣服上妆,准备今日的杂戏。
刚换上衣服,书郡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声音隐隐约约透着熟悉。
这时,巧奴敲了门进来了,“晏如,有人找你,有急事。”
她话说得很快,似乎知道了些什么般,秀眉皱着,一脸担忧地看着书郡。
没有门的遮挡,外面的喧嚣直直地钻进书郡耳朵,书郡辨别出了外面的声音是苍术——可苍术这个时候本应该在家。
心里持续的不安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了。
书郡猛地起身冲出门,还不慎撞倒了椅子,尖锐的木刺划过他的小腿,瞬间割出了一道血口子,可他却恍然未觉般脚步不停。
梨园的人拦着苍术,没让他进来。
书郡从人群中挤出去,看到满脸是泪的苍术。
十几年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苍术。
苍术握着书郡的手,嘴一张一合,最终颤抖着开口,哑不成声。
“少爷,夫人走了。”
一瞬间,书郡脸上血色尽褪,周围的嘈杂的声音突然尽数消失,满脸茫然,僵在原地,听不见看不见,像是被抽尽了所有力气,惨白的样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
四合院很安静。
墙角,尚未融化的雪一团团堆着,混杂着枯枝烂叶,乌鸦在梁上嘎嘎大叫,叫声盘旋在院里迟迟不散,无端生出些寂寥苍凉。
化了的雪深一块浅一块地在地上印成水渍,许久未放晴的天空灰灰沉沉。
主屋床上静静躺着的人面色白得透明,早已闭上双眼,可唇角却勾着淡淡安详的笑,手中还握着那枚平安符。
桌上放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娟秀的四个字——吾儿书郡。
宋嬷嬷一身素衣,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
书郡似乎一夜长了好几岁。
他安安静静地收好了信,给母亲化了妆,条例有序地安排好母亲入殓下葬。
本想办个大点的丧事送母亲走,可想到母亲不爱吵闹的性子,再三考虑,还是决定一切从简。
他将棺椁葬在了长留山那颗最大的垂丝海棠底下——就在外祖父的墓旁边。
沉默着跪拜完抬头的时候,他才发现树的枝干上已经满是待放的海棠花苞。
马上就要到春天了。
他心想。
春天,是垂丝海棠盛开的季节。
……
娘走了,日子也还得照样过。
书郡去了瓦子一趟,跟婆惜和巧奴说了声自己决定退出梨园的事情,顺便将梨园那边自己的东西打包好带走了。
梨园一同共事过的伎伶们闻言晏如要离开了,全部出来跟他道别,一班子在台上能歌善舞的人在门口哭倒了一片,不舍得他走。
书郡浅浅笑了,桃花眼弯弯,闪烁着碎光,众人恍惚间竟将他和初见时那个在台下啃着玉米棒的漂亮少年渐渐重叠了起来。
他一个个抱了抱大家,开着玩笑说哭这么伤心干嘛,自己又不是死了,最后笑嘻嘻地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了。
婆惜和巧奴远远地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本来努力憋住的眼泪突然像泄洪般落下。
从今往后,梨园便没有“晏如”了。
书郡回去之后,给宋嬷嬷了一大笔钱,送宋嬷嬷回她老家了。
宋嬷嬷虽然从年轻时就一直在将军府,一生无儿无女,但她在边城还有个亲哥哥。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边城住着。
若是不行,书郡说她也完全可以一直在这个四合院住下,若想出去,这笔钱也足够在城里重新买个小一点的屋子了。
全看她想法。
至于苍术,书郡本来也是想同样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己选择的。
但是苍术拒绝了。
书郡第一次见到苍术,是在大街上,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身形瘦小,难以想象这竟是个已经十岁了的孩子。五岁的书郡路过他面前,华丽贵气,一看就是被捧在手心的富家小少爷,苍术匆匆抬头扫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他从有记忆来就是在街上乞讨,风餐露宿,常被人打骂,甚至有时候不得不和狗抢食物,但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脏兮兮的像条野狗。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面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竟向他伸出了手,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家。
所以当书郡想给他钱让他离开的时候,他拒绝了。
他很坚定,说:少爷,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跟着你。
书郡沉默半晌,最终点了头。
过了头七,书郡准备上山找个地方呆着,于是和苍术理好了包裹,将赵歌的遗物还有信都放在了外祖父那个箱箧里,准备一起带走。
走到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路上都空空的,商铺关了一大半,摊子几乎没有,一反往常热闹的样子。
零星几个路人行色匆匆,面色也很紧张。
连风雨无阻都要演出的瓦子勾栏,竟然也没有一个人。
街道上安安静静,不需多想就知道出了事。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从面前经过的路人,书郡将其拦下询问,那人也不愿意说,急着想离开。
苍术从袖子里拿了一串铜板,那路人才愿意开口。
他将书郡和苍术拉到了小巷子里,凑到两人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
“司家,被抄了!现在到处都是官兵,你们要走就赶紧走,不要在街上逗留,不然可能就走不了了!”
说完,不顾二人反应,从苍术手上拿了铜板便匆匆离开了。
书郡和苍术立马往城门方向走。
好在离开的还不算太晚,城门口还有一些人也排队等着一一出城。城门侍卫面无表情地比对了一下画像,翻了翻他们的包袱,就放他们走了。
……
二人离了城,上了山。
山上的雪还没化干净,雪白的一团团聚在树梢上,像是给树戴了顶白绒帽。
这座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山脚长满了牡荆、枸杞等小灌木,山上多是乔木,植被茂密,里面还有一条瀑布山涧也随温度回暖逐渐在溶解。
书郡和苍术顺着石板路一路往上走。
化雪过后的山路湿漉漉的很容易打滑,格外难爬,两人又是大包小包,一个时辰的路程他们爬了约莫两个时辰。
书郡本想着在山里找个位置搭一个屋子,静一静。
两人找到了一处落脚点,将包袱扔在了地上,准备收拾一下周围的杂草枯枝。
苍术动作迅速,很快就开始打扫了。书郡打算去附近拾一些干燥一点的木头来打火取暖,于是起身准备去寻。
这时,竟来了一个提着水桶白发苍苍的老翁。
书郡难以想象这么重的一个打满了水的大水桶一个老人怎么拎得动,身体就已经比脑子更快一步,上去接过了老人手里的水桶。
“老人家,您要去哪儿,我们帮您提过去吧。”
老人白眉白发,一身皱巴巴的油栗色直裾袍,精神头却很好,甚至眼睛都没怎么浑浊,目光清楚明朗。
他抬眼看一眼眼前的两个孩子,又看了看他们身后一片刚打扫完的角落,就明白他们是要干什么了。
他伸手拂了拂长至双颊的银白色的眉毛,任由书郡拿着他的水桶,晃着头转身离开。
声音苍老却明朗:“带上你们的东西跟我来。”
书郡和苍术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发展方向,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老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还不赶紧给老夫跟上来!”
二人一顿,立马拎起地上扔着的歪七扭八的包袱,带着水桶快步跟上。
一路上两人脑子里那可叫一个百转千回,有一堆话想说,可看一直稳步走在他们前面的老人走得悠哉游哉,不发一言,便只得默默跟在后面。
一刻钟后,三人停在了一个寺庙样子的建筑前面。
老人熟门熟路地进去了,剩下他们两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庙”。
如此庞大如此亮目的橙黄色建筑,竟然就这样悄然藏在这座小山里的这样一个隐秘的角落,而他们在山上走了两个时辰竟然都没有发现。
周围一片树木丛生,密密麻麻地在庙边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如保护姿态一般将寺庙护在中央。
这一片看上去实在是人迹罕至。
可这个大庙却也不像是没有人打扫的样子,它干净明亮,连灰尘都像是被树林挡在外面了。
“愣着干嘛,还不进来。”
熟悉的声音从庙里传来,听上去悠哉游哉,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书郡回过神,拉着同样看着庙发呆、表情呆呆魂飞天外的苍术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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