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看了一眼苏琅的脸色,解释道,“此乃犬子傅越。”他转过脸去,斥问道,“怎么来得如此迟,几番叫人去催你也不见?”
傅越神色淡淡,将琴托于侍者,低眉浅拜道,“母亲身体抱恙,故而来迟,请父亲赎罪。”
傅正面色稍缓,瞥了瞥苏琅,对傅越说道,“还不见过郡王?”
傅越转身,抬起眼睛盯了片刻,行礼道,“傅越傅长凌,见过郡王殿下。”
傅越傅长凌。
苏琅把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了几遍,微微抬起手,“起身吧。母亲既在,就该好好陪陪才是,宴会来迟,算得了什么?令堂身体可好些了?”
“承蒙殿下关心,如今家母已安然睡下了。”
苏琅点点头。
傅越于是落座。
他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陆辛身上,陆辛却已经把他看穿。
雅量高致、风格秀整,当真是郡王向往的人。
他垂下眸,静静地为郡王倒酒。
“闻道‘雅歌因良守,妙舞自巴渝’,巴山蜀水之地,琴音慷慨奔急,而斫琴之技艺也妙不可言。犹记小时听说,巴蜀世家人人会琴,王孙亦不可不学,如今公子抱琴而来,倒又让本王想起荒废的琴业了。不知傅公子的琴,是何材质,可有名字?”
傅越摸了摸琴弦,回道,“此琴名为‘饮泉’,乃用十年梧桐所制,琴中有凤栖梧之意。”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2]
“如此,”苏琅停杯沉吟,弯眉笑道,“或许与本王的‘松风’相合。”
傅正闻言喜道,“没想到殿下与犬子亦有琴缘,正好让长凌为殿下演奏一番,也好以琴会客,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特地带着琴过来,不正是为此么?却来问我,也是有趣。
“甚好。”
傅长凌抬眼望着苏琅,半晌缓缓起身,抱琴跪坐于琴桌之前。他屈膝时之风姿秀雅,低首调琴之眉目清冷,令苏琅的目光流连。
正调定弦徵声起,恰如高山幽谷,流水潺潺。傅越稳坐于琴桌之右,长睫垂下,手指弹挑勾剔轻若拂云,不见丝毫吃力。
约莫半炷香过,酒已饮了三五杯。正当苏琅以为他专心琴曲,放松欣赏之时,傅越倏然抬眸,定定地看了苏琅一眼。霎时间琴音变重,傅越的右手开始急遽地滚拂,左手一路滑至十三徽,尔后折返,往往复复,变幻七弦。
苏琅未及细数,琴音忽轻忽慢,音迹难踪。如孤鹤听泉,转瞬又似扬翅欲飞,令人心境沉浮。而傅越不知何时又低下了头,曲罢,则收双手于膝前,似乎置身于世外。
苏琅愣了片刻,才叹道,“这流水的滚拂何其多啊……音声质朴,山泉如在耳畔,当真妙绝。”
“郡王谬奖了。七十二滚拂[3]是川中特有的技法,并非傅越一人所创。至于流水,则以古朴形象为主。”傅越再次看向苏琅,眼里映着秋月似的皎洁明光,唇边浮起细微难见的笑,“长凌献丑了。或许有朝一日,也能听到殿下的琴音。”
苏琅正欲开口,端着木盘的侍女忽然被裙摆绊倒,酒菜尽洒在苏琅的身上。
陆辛一惊,忙将木盘托到一边,搀扶着郡王起身,为他掀起脏污的下裳。
“殿下可烫着了?”他半屈膝检查郡王的衣服下面,确认里面没有被酒菜染到,才松了一口气,责备地望着婢女。
后者犯了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本王没事。只是这婢女也太笨手笨脚了。”苏琅甩了甩衣服,“看来本王要先失陪了。”
傅正忙道,“郡王赎罪。过了前面花林还有一处宅院,请殿下先去更衣。弄脏的衣物由傅家进行清洗,隔日就送到王府,殿下您看如何?”
苏琅想了想,点头应允。
“也好。阿年,我们先走吧。”
陆辛跟随而上。
众人皆是吓了一跳,见郡王走了,遗憾摇头。
傅正叹了口气,责怪道,“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香兰,你平日也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父亲莫怪。”傅越开口道,“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傅正愕然,转头看向傅越。但见长凌端坐在琴桌前,拿着从袖中掏出的锦帕,轻轻擦拭琴面上的落风。
“父亲若有求于人,断不可把心思写在明处,最好是循序渐进、由浅入深。”
傅越说罢,便起身抱琴而去,好像宴会种种都与自己无干。
倒是把老父亲惊得不轻。
苏琅更衣回来,见不到傅越身影,一时兴致淡然,随意地喝了几杯,便托故告辞。傅正倒也没有太多挽留之意,让苏琅心里更多了几分防范。他听闻傅家早有重振旗鼓的野心,如今只是单纯饮酒作乐,反而不合常理,不过如今也只能且作观察。
回去路上,郡王思索宴会之事,不由叹了口气。
陆辛早就心事重重,如今闻声方才回过神来,看到苏琅失落的表情,不禁黯然。
宴会上,郡王的一个眼神,陆辛就看出其中的情意了。与早年殿下对待那些美丽童子不一样,甚至与朝堂之上欣赏文官的眼神也不一样。傅公子之风仪、谈吐乃至琴艺之高绝,都疯狂地触动着郡王心深处隐藏的那根弦,郡王没有明说,陆辛却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还在想傅公子。”他用的是陈述句。
“是啊。”苏琅细细想来,只觉得今天看到的每一个眼神都不太对劲,“傅长凌的确是人中之玉鹤、傅家之宝树,只是可惜……”
“可惜?”陆辛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
“他的举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有些刻意。今日傅正邀我却一言不发,傅越姗姗来迟,却有心勾引。……怕不是另一层面的美人计?”
连殿下都承认这是一场美人计了。
“殿下难道不心动?”
苏琅牵着马绳,有些忘了动作。承认吗?这是心动。他可以向任何人说是心动,唯独不能对寒年启齿。他不怕别人嘲笑误解,唯独忧惧寒年离他而去。
“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谈何心动?”苏琅勉强勾起唇,仰头望着朗朗月色,“更何况,他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兹事体大,我不得不防。”
陆辛却不这么想。
如果傅长凌不是世家的人,殿下的心境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如果傅长凌的心机是假的,心仪和神往是真的,是不是终有一日,殿下会爱上?
陆辛抿住双唇,瞒着郡王露出隐忍的神色。
那时,站在郡王身边的又会是谁呢?
“阿年,怎么不说话?”苏琅意识到陆辛的沉默,驻马回头,“你在想什么?”
“如果真是勾引,如果傅公子也动了真心,那殿下您……”
陆辛不能遏制这些念头在心里丛生。
“寒年,”苏琅语气微愠,藏下自己无法言说的心事,仿佛说着无可奈何的警语,“本王的感情,容不下瑕疵。”
[1]《蜀都赋》节选。
[2]《惠子相梁》节选。
[3]清朝人发明的技法,挪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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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望春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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