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插曲过去不久,五月底的一天,我收到了玉莎的来信。
玉莎在信中说下个星期二她就要抵达城里,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绅士,让我派人去旅馆接他们。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奥斯特先生,嘱咐他下周二的晚上晚餐要丰盛一些,再让他收拾几件屋子出来。二楼东边的两个带独立卫生间和高大落地窗以及小阳台的房间正适合小姐们居住,那房间正对着山下的峡谷,可以欣赏那陡峭悬崖上的绿云一样的丛林以及峡底奔流的涧水和蒸腾起来的薄雾。而那位随性的先生,我则把他安排在走廊的另一侧,那里可以看到夏季青色平坦的山坡以及野蔷薇盛放时的美景。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他们一行人的情况,尤其是玉莎提到的那个我想不到的人。
宅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仆人们都忙着收拾房间,拆洗窗帘、被褥和打扫卫生,这些热闹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卧室的沙发上一边大口嚼厨房做的中式点心,一边回忆玉莎。
我因为身体不好中学时代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养病,有一年春天我因为哮喘一直在家待着,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玉莎的。
玉莎是纯正的英国人,出生在伦敦,原名叫安德莉亚·莫雷尔斯,一位妩媚动人的姑娘。她出生后不久就随父母一同来到中国,她的父亲是个中国迷,“玉莎”就是她父亲为她取的中国名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花园里,那天吃完早饭我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的凉亭下看书,突然我听见一阵说话声,起先我并没有注意,直到她们的说话声离我越来越近。我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枕在脑后躺在躺椅上,我听到了脚步踩在草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就在我要出生提醒玛丽她打扰了我看书的时候,忽然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我的眼前,皮鞋上是一截带花边的白丝袜,雪白一小截小腿,在往上是郁金香色的蓬松裙摆,上面有绣着零星的白色小花。这绝不是一个女佣的打扮,我意识到对方可能是母亲的客人,忙把书放下站起身,这时我才发现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迷人的少女。
我起身朝着窗外望去,小花园几乎被鲜花包围了。紫的、粉的、黄的、红的围簇着,几乎看不见毛绒绒的绿草地。玉莎就像花园中开得最热烈矜持的英国玫瑰,花香馥郁,让人沉醉。
我几乎在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有着棕色头发的英国美人,我们两人时常在一起玩耍,在草场上踢球,或是在山下的海滩上晒太阳。她穿着粉色的泳衣,像一条美人鱼轻轻一跃消失在了蓝色的大海里。有时候我会给她读书,用生硬的英语,常常惹得她哈哈大笑。玉莎从来不许我吻她,她笑着听我说些幼稚的情话,读我写给她的那些情诗。我时常去她家里做客,她的父母都很欢迎我,我在他们家可以和玉莎随便的相处而不用受到监视。她们家的房子是个小小的两层楼别墅,二楼的尽头是玉莎的卧室和她的小小的会客室,我们常常在那里弹琴说话,一直坐在夕阳下山我才依依不舍的和她分别。她在卧室里朝我招手,大声叫我的名字,我站在别墅的大门前冲着她摆手和她道晚安,直到车子拐过林木森森的盘山公路,我才从后车窗收回我的视线。
我想那时候所有人都发现了我们在热恋,如果没有那件事我想我会和玉莎结婚。
星期日一大早我就去了玉莎的家,他们家的佣人告诉我他们刚出门去做礼拜。我一个人待在玉莎的小客厅里,女佣人送来了一杯热咖啡和几碟点心,贴心的帮我带上了门。
汽车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沉醉在手中小说的情节里,我听到喇叭声站起身朝窗外望去,莫雷尔斯太太挽着丈夫的手臂正朝屋子走去,我寻找着玉莎的身影,准备给她一个惊喜。院子里并没有她的身影,车子已经从大门口开走了,难道玉莎并没有回来吗。我正要下楼询问莫雷尔斯夫人,我忽然看见在大门旁的矮院墙底下有一抹白色的倩影,在火红的海棠花下,玉莎搂住一个男人的脖子与他缠绵的拥吻,那个男人的双手紧紧勒住玉莎纤细的腰肢。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玉莎,母亲大概以为我会很伤心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她。其实我并不怎么愤怒,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对她余情未了,所以避而不见。玉莎这次的来信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但总归我还是很盼望见到她的。虽然我对她的轻浮已经有所领教,但她毕竟不是我的太太,我无权指责或是责备她的行为,当然也没有更多的期待。
星期二的那天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我的一位朋友有一件事要拜托我,他要和他的做女仆的女朋友一起私奔,让我帮忙弄张船票,我对这样的事一向很感兴趣,自然当仁不让,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一大清早我就给我父亲手下的一个轮船公司的经理打了电话,阿德里安先生十分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连问都没有问一下。我举着电话,听着他在电话听筒里的爽朗声音想象着他打电话的样子。他一定穿着一件宽大的棕红色带细条纹的西装,里面是一件同色的马甲,那马甲将他肥硕的肚子紧紧包裹住,马甲上琥珀色的纽扣被撑的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裂开,红色带斜条纹的领带勒住他粗壮的脖子像一条彩色的绳子系着一头洋洋得意的肥猪。他一手举着听筒,另一只手拿着雪茄,一边把肥硕的身子靠在办公桌上大声和我讲话一边朝坐在他办公室沙发上的客户挤眉弄眼,仿佛我跟他打电话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让他乐不可支的滑稽的事情。
我需要亲自去船局取票,下山前我吩咐奥斯特先生,让他派人准时去客栈接人,临行前我告诉他如果我有空我会亲自去一趟的。
山下比山上热的多,我坐在轿子上一边朝着远处山景张望一边随着轿子晃晃悠悠的往下走。这些抬轿子的轿夫穿得十分简陋。一件洗得发白的破破烂烂的坎肩敞着两边衣襟在胸前晃荡,露出精瘦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身,裤子提的高高的,腰部拴着一根草绳,裤脚几乎快到小腿,脚下的草鞋已经被磨得发明,通身的皮肤被晒成古铜色,一弯腰肚皮上就泛着黑色的褶皱。轿杠稳稳的搭在轿夫的肩膀上,他双手垂在身侧,娴熟的走在下山的路上。山脚下是一个大酒店,里头大多都是开着汽车来到这里避暑观景的城里人。酒店外面搭着遮阳伞,下面摆放着白色的餐桌和餐椅,伞下时而露出几个或粉或黄的裙边和一截穿着西装或是中国式长袍的男人的腿和皮鞋。汽车在宽阔的黄土路上扬起一阵阵黄烟一样的尘埃,骑着驴的行人跟在后面,呆呆的望着尘土中疾驰而过的汽车。两旁的庄稼地里长着半人高的玉米苗,与远处的山林是深浅不同的绿。
一到了山脚我就租了酒店的一辆汽车开着朝城里跑去,我先去取了船票,接着就朝着我朋友落脚的客栈开去。他已经秘密的把行李都带到了客栈里,那个女仆也跟他在一起,他们预备搭今天晚上的船走,船票就在我手里。这种为了爱情远走他乡的事情我只在小说的情节中读到过,我一向迷恋那些悲伤的爱情小说,虽然时至今日我一次真正的恋爱也没有谈过,但这种事情一直让我心醉神迷。如今这一切都切实的发生在我的眼前,又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保守的有着许多规矩的国度里,我难掩心中的激动。
我一进去客栈就让店员把我带到了陈先生的客房,这是一间临街的套房,进门是一个不大的客室,里头靠窗是一个卧榻,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四张椅子,椅子的靠背紧紧挨着桌子。陈先生正做在临窗的卧榻上,一看见我就忙把我拉了进来,关门的时候他谨慎的朝着过道两边瞧了瞧。
我坐在卧榻的一边,将两张船票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卧榻中间枣红色矮桌子上,陈先生一见到票,脸上的严肃一扫而空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我又瞧了瞧桌子上的船票。
陈先生笑道:“多谢费心,不是你帮忙恐怕我和拙荆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大恩不言谢。”
陈先生朝我鞠了一躬,又回过头朝里间的屋子唤了一声“玉珠”,只听见里头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接着那红色带碎花的棉布帘子一动,出来一个穿着绉纱竹青旗袍的短发女子。她面容秀丽,身材修长,一双眼睛带笑看着我们。
“玉珠,这位是弗里德里希先生,我同你讲过的,就是他帮我们买的船票。”
玉珠朝着我鞠了一躬,笑道:“真谢谢您,我听醉年提起过您,您真是一位慷慨大方的人。我们这里乱糟糟的,看着实在不像话,真不好意思。您知道我们眼下的处境,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说着他们两人又连给我鞠了几个躬。
我忙扶住他们二人,笑道:“我来这一趟可不专为听你们和我道谢,实际上我是专程来探望两个不顾一切只为了爱情而结合在一起的伟大的人。”
我陪着他们坐了好大一会儿,一直到晚上7点钟才送他们去码头,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突然的敲响这座不起眼的客栈里的一间不起眼的客房的木门,也没有载满人的汽车突然横亘在马路中间拿着武器威胁我们三人下车,实际上只有绚丽的久久燃烧着的晚霞像是送别友人的一位多情的姑娘,用那绮丽的双眼长久的凝望着我们的车子,直到我们到达码头它才一瞬间隐没在深蓝色的已经暗下来的天空中。
西崽接过陈先生手里的箱子,引着我们三人一齐向甲板走去,直到第三层走廊的中间才停下。西崽打开房门,将行李放进房间厚厚的地毯上,朝着我们三人鞠了一躬又说了句“晚上好”才离开。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面看,一轮明亮皎洁的月亮挂在天边,月光洒在黑漆漆不断翻滚着的海水上,船稳稳的停靠在码头,沉默的沐浴在这片圣洁的月光之下。船长告知乘客,因为天气原因这艘船要多停三个小时。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西崽送来了晚餐和一些甜点水果,我们三个匆匆吃完,都默不作声的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和像水洗过一样的月亮。
终于,船上传来了要启航的消息,我们的心头都落下了一块石头。我跟陈先生拥抱了一下,陈太太微笑着将纤柔的一只手递了过来,我接在手里在上面轻轻留下了一个吻。
回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奥斯特先生已经妥善安置了他们,此刻他们早已用完晚餐上楼休息了。我让奥斯特先生把吃的和白葡萄酒直接送到餐室,然后就让他休息了。
我吃饱喝足后终于觉得有些累了,奥斯特先生没有休息,见我步出餐室就扭亮了电灯,我朝他道了谢,慢慢上了楼梯。走廊里黑漆漆的,我信步走到走廊尽头,敲了敲其中的一扇门,不一会儿里头响起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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