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

第六回

时间是混沌的,伤痛则时隐时现。蔺徽言依稀记得她被季宸匆忙从朔州带走时,罗威掀开车帘,拉住她的手腕,大约是为她治伤。季宸诚意十足道了谢,车轱辘动了起来。

她记不得季宸喂了多少次,却知晓满嘴苦涩,是最不喜的药味。可每当她想说两句,却觉着眼皮如千钧重,身处漆黑一片。

“六安,你可要撑住!”

这七个字季宸时常叹息,蔺徽言想了许久,方想起来——她替了一个陌生人挡了致命的暗器,那机括做得十分好,却赶不上她的手艺。若她设计,能做得毫无声息,让人防不胜防。但若换了她制作,只怕自己已经被透体而出,断断无法活命。

看来这杀人的机括,还是少碰为妙。时不时这种念头冒上来,蔺徽言又暗叹——书笈未曾在身上,否则只怕那人伤不到她。

马车越行越颠簸,蔺徽言的意识逐渐深沉。

季宸胡渣满面,衣襟下摆脏污连片,靴底也磨去泰半,总算赶着一月大限前,闯入了雍州地界。他寻了马市,换过两匹健足,随意买了些充饥之物,并了足够去程的豆面干草,两马换乘,直奔扶余山。行至马不能前,将马散在山林中,把人背起,在山中狂奔。

蔺徽言偶有意识,依稀知晓自己离了马车,被季宸绑在后背。然阳光微风,她都无法感知分毫。她的这位结义大哥平日里毛毛糙糙,这时候倒也可靠。这般念头方过,只突然一股剧痛自胸腹排山倒海般袭来,蔺徽言再难抵挡,唇角缓缓流出乌黑的毒血,人也没了意识。

季宸急得满头大汗,又因正在攀崖,正是左右为难,突觉后颈温热连片,一股子腥气涌入鼻尖,他失声喊道:“六安!你怎么了?六安?”

过了片刻,季宸才反应过来,蔺徽言又没了半分知觉,陷入昏睡之中。他焦急之下,攀登更快,过了会子,双手指甲崩裂,掌间擦伤无数,却也是半分顾不得。

然扶余山数峰之中,山庄所在乃至高至险之处。季宸耳听蔺徽言呼吸渐薄,几不可闻,心急之下,攀缘反而慢了下来。他满心绝望之际,一根绳索从天而降。季宸大喜,伸手抓紧了,高处立时传来一声“抓牢了!”音色甚惹耳,应是识得之人。

季宸不敢耽搁,在掌间缠绕数圈,一只手臂反转护着蔺徽言,拉了拉绳索,一股大力而来,牵着他直上,约莫盏茶功夫,两双手臂抓牢了他,将他二人一齐拉了上去。

季宸瞧着拉他上来的两人,一人是先前随他同去给俞小樱诊脉的陈飞惠,另一人便是出声呼喊的程培风。他顿生出股绝处逢生之感,满面涕泪,一只手随意拿衣袖撸了,右臂却牢牢扶着身后的蔺徽言,对着不远处一位背对着她的女子,直挺挺地跪下,恳切道:“山主,六安一月前在朔州中了千丝针。罗门主说此暗器唯有山主可治,万请您出手!经南楼愿听山主差遣,绝无不从!”

“六安?她又是谁?山主今次所有牌子都发出去,你既无牌,何必再来?”开口的是程培风,季宸知他性子最直倔,是以并不理睬,只对着正弯腰采药的女子,道:“她姓蔺名徽言,小字六安,乃剑炉蔺门主的孙女。蔺门主早已广发剑函,山主当知她乃剑炉的少门主。六安身无武功,此次是因路见不平,为救人以身代之,方中了这千丝针。”

“剑炉?”那女子心中暗忖,手中捏了株方才剥离出的嘉茉草,回过身来,只瞥了眼季宸背后露出的一缕乌发,脖颈间肌肤白嫩,口中却道:“小季,你可知我扶余山的规矩?”

此人便是扶余山主乔温靖。

季宸喉间火烧火燎,吞了口唾沫,一只手不成章法地行了礼,道:“扶余山治病救人,但为免江湖仇杀,每年只发十枚山牌。”

“你既知晓,又何必再来?本来破例医治你的未婚妻,便已是坏了规矩。”程培风语出不耐,季宸忙道:“六安从未涉足江湖,今次命在旦夕更是为了救不相干之人。山主慈悲在怀,她才十六岁!今次还是头一回离家,难道便再也见不到父母么?万请山主援手!”

乔温靖递了嘉茉草给程培风,又接过帕子净手。她没理会跪着的季宸,只转过去瞧了瞧半倚半坐的蔺徽言——真真满面尘土,瞧不清相貌,眼见进气少出气多毫无生气的,快是撑不下去了。

乔温靖素来喜洁,瞧了几眼,上前半步,拿自己帕子替蔺徽言擦去面上的污浊,露出她些许的容貌来。只见少女眼底乌青,显是中毒已深。额间一条血印,自她秀挺的山根发起,往发顶而去,也只差分毫了。而脸颊惨白蜡黄,想必是近来水米难进所致。便是潦倒至斯,也能瞧见些许模样,是个骨相秀丽的小姑娘,

乔温靖拉了她腕子草草一探,暗道——亏得她不会内功,千丝针游走比寻常武林中人慢了许多,又有高手封堵经脉,才拖了这般久,竟是有的救。

“山主,真打算救她?”陈飞惠自小跟她,当下便知乔温靖是不打算袖手了,说着话从随身药囊中取了颗温解毒性的药丸递过去。

乔温靖掐开蔺徽言小嘴,将药丸掰碎了与她喂下,耐心等着她咽喉微动,方松了手。

“你还有气力么?”乔温靖拍了拍季宸,他脚下错了错,却是鼓着劲答:“我有的是气力!”

“走吧,随我回去。再晚上几日,神仙也难救她。”乔温靖想着季宸眼光不错,这位姑娘眉宇间尚有几分稚嫩,却也显是绝色,加上他之前求药的那位,倒是有个齐人之福的。只两位佳人或身染恶疾,或身受重伤,他也够命苦,一时间软了肚肠,嘱咐陈飞惠、程培风帮衬着点儿。

这一路未曾耽搁,到了扶余山庄,也几近落日。路上乔温靖已问了季宸这姑娘受伤前后,和这一月赶路中所用药物,季宸不敢丝毫隐瞒,一一细细答了,尤其罗威出手那截,说得甚细。

进了山庄,乔温靖亲手解开绑带,也不嫌弃蔺徽言衣衫褴褛,将她脑袋扶在自己肩头,与季宸道:“山庄的规矩你清楚,先与飞惠去拾掇歇下。她这儿有我。”

“可……”季宸放心不下,乔温靖道:“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味儿,在我跟前晃悠,着实乱我心境。明日你来伺候她饮水吃饭,总逃不掉你。把她交给我,快去吧。”

季宸这才宽了心,好生行了大礼,方目送了乔温靖一把抱起蔺徽言,跟着陈飞惠往自己住处去。

一月奔波,季宸拾掇一番,换了身干净粗衣,也不敢等,匆匆下山,取了蔺徽言的书笈,方赶着月上梢头方回到山庄。

却说眼见乔温靖揽住蔺徽言腰间,程培风忙道:“山主,这等粗活我来便好……”

“她一姑娘家,你来什么?”乔温靖虽不会武,到底成日里奔波,体力倒比寻常妇人强太多,她瞥了眼蔺徽言,暗道这姑娘个头却也不小呢。

这千丝针乃西北塞外漆门家独一无二的暗器,制作一筒须花费五年光景。一筒针有七十二支针,针针长不过半眼宽,待打入人体,每针又藏无数细小针丝,侵泡了剧毒,行走于人体血管经脉,若未曾当场就死,也会折磨人十天半月后,死状凄惨,是以江湖闻之色变。如今有把握医治的,唯有雍州扶余山一家而已。

蔺徽言为救罗威的幺女受的伤,再加上他不愿惹怒蔺剑寒,方与季宸一瓶解毒丹,亦是十分珍贵。他耗费修为替蔺徽言封住各处大穴,又将这封穴之法教与季宸,这一路上季宸日日以温水化开解毒丹喂蔺徽言饮下,再按着罗威嘱托封堵穴道,又有蔺徽言身无内功,不会在昏迷之后自行运转,才能让蔺徽言撑到现在。

是以乔温靖先要为蔺徽言吸出千丝针,同时缓解毒性,待千丝针尽数吸出,再慢慢解毒疗伤,彼时便非一时之功。

及至她的住所,乔温靖犹豫片刻,抱着蔺徽言往西厢而去,口中道:“拿我钥匙,去将那石头给我取来。再取一贴保香膏。再令宋芙儿拿我的一身衣裳过来。”

程培风一一应了,与乔温靖道:“山主,此人既为剑炉少门主,若救治不当……是否需与剑炉去封信?”

“去个信免不了,你写了拿我印用了差人送了便是。但她嘛,还是能救活的。”乔温靖笑了笑,程培风却知乔温靖秉性,当下帮着开了西厢门,点好烛火,按乔温靖吩咐依言办事。他话虽少,一般也无好辞色,人却实诚,与宋芙儿细细交代,方回房开锁取了库房钥匙,往库房去。

宋芙儿捧着由内而外一身衣物来,身后是陈飞惠背着桶热水,小心翼翼地放入室内,同乔温靖躬身一礼,退了出去忙起别的。

乔温靖正凝神把脉,也不理她碎嘴。宋芙儿放下衣裳,将房中烛火尽数点了,直至亮如白昼,方在乔温靖身旁立着,悄声道:“山主,她所中毒时久,可要我备下咱去岁收的那味药?”

乔温靖缓缓点头,沉声道:“再起坛女儿红,醒醒药性,明日就得用它。”话毕,瞥了眼她拿来的衣物,摇了摇头,道:“去把年关新做的那身拿来,好衬她。”

宋芙儿还来不及暗叹那可是万金难求的南海九叶一枝花,便被乔温靖的话所震——那身月白大袖襦裙还是小姐亲自买回的料子,请人好生剪裁,又缠着乔温靖说了许久方得她一句夏秋便穿,如今便只上身一次,怎生平白给了外人?

说话间程培风拿着磁石、保香膏同南海九叶一枝花一并带来,同乔温靖道:“山主,这九叶一枝花恐你需要,我顺带取了。醒药是用清泉还是沉酒?”

宋芙儿撇嘴,道:“偏你机灵,去启坛女儿红来。”话毕,同程培风一同离开,啐道:“山主又捡回来个小可怜儿,再这样下去,咱们干脆改名叫扶余善堂得了。不过瞧了瞧,好歹不是阿猫阿狗,模样还挺俊,可惜不是个男子,又太小了……”

程培风见她越说越没遮拦,道:“这等话可别浑说,我去启酒,你忙完了且进去帮衬着。”话毕,便带了九叶一枝花离开,往后院去,在地窖里启了坛十六年陈酿,按乔温靖去岁所教授,冷酒浸泡以醒药性。待他抱着酒坛回到西厢,房门紧紧闭着,隔着窗纱依稀可见屏风内乔温靖正在下针,屏风外宋芙儿备着各类药品,随时在递。

程培风将酒坛放在角落,摸了摸肚皮,往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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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乔叶安
连载中江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