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渊，南海龙族的禁地。此地只鱼不游，寸瑚不生，只有罪大恶极的族人才会被关押于此处。
南海龙族已经在数十年前和北海，东海龙族，还有天上那群神仙一起灰飞烟灭了。
准确来说，大部分都灰飞烟灭了。
江红花垂目看着眼前的男子。粗长的锁链从手腕、脚腕一路延伸到没有边际的悬崖峭壁。即便施术者已经陨灭，锁链上的咒文仍然尽心尽力地运作着。
男子身着白色长袍，低垂着头，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铺散在身边，深色的龙角于头顶长出，张牙舞爪。自从来到这里，它们就再也没被打理过。
算起来，今天是他被关到这里的第一千年。
“天宫的臭味……族里的老东西们是用什么理由把您请来了……”
男子声音嘶哑，带着一股扭曲的恶意。
“……月老大人？”
“你口中的老东西，在三十年前就灰飞烟灭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试着挣脱你身上的锁链。”江红花轻轻惦着手上的折扇。
男子的眼睛微微瞪大。锁链上的咒文禁锢着他的术法，他与天地灵气的桥梁，但龙本身就是创造灵气的生物。这么多年，他一直有在运转魔力，即便毫无意义。锁链上的术法如此强大，仅凭那一点点灵力是绝对无法挣破的。
即便知道毫无指望，听江红花这么说，男子眼神一动，运转周身灵力。
须臾便听见“咔嚓”一声，四周的锁链应声而碎，失去主人的咒文不堪一击，在男子震惊的眼神中化为烟尘。
沉寂已久的灵脉霎时间变得通畅，压抑了千年的灵气喷涌而出，男子一时不察，竟呕出一口血来。
鲜艳的红色沾染在胸前的白衣上。男子毫不在意地拿袖子抹去嘴上的血迹，抬起头，金色的龙瞳中洋溢着嗜血的危险，以及，一丝疑惑。
“你说，老东西们三十年前就死了。”男人再度开口，“为了防止我逃跑，他们肯定会预先就派人来加固封印，但他们并没有。”
“并且，这三十年里，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
“江红花，”他不再唤她的仙号，“发生了什么？”
“三十年前，天宫坍塌。”江红花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波动，“三海龙族尽数灭族。”
“如今的你，可以说是世界上的最后一条龙了。”
“天宫坍塌，你为什么还活着？”
“和你还活着的原因一样。”江红花微微一笑，“没有灵力，自然不会被自然所不容。”
男子抿了抿唇，金瞳盯着江红花，不作言语。
“当然，”江红花继续说道，“地府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除了将那些四散的神族魂魄归入轮回，不过这也只是增添了魂魄登记小鬼的工作量而已。”
“神仙覆灭，但天道并没有接过管理人间的职责。凡人已经迈入了新的社会，神仙也应当如此，所以，在地府的友情帮助和凡间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我们成立了特殊事件管理局。”
男子的脸上显出一丝疑惑，显然是对江红花提到的几个名词十分陌生。
“总而言之，”江红花也看出男子的迷茫，“就是天道毁了我的月老殿，然而之后发现没有人负责凡人的婚姻了，于是又把我找了回来继续牵红线。但我们如今不归天庭管了，办事处也设立在凡间，公司是双休制，除国定假外配有二十一天年假，公司有五险一金，薪资待遇丰厚，吃住全包，表现优良的员工会颁发年终奖金。更有机会参与’感动两界十大人物’的评选。”
男子的脸上显出了更大的迷惑。江红花在心里叹了口气，扬起微笑。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沓A4纸递给男子。
男子接过，看见文件顶部第一行写着“同合佣雇”四个字。
“是‘雇佣合同’，”江红花插嘴道，“从左往右读。”
男子皱着眉往下读去，这份所谓的“雇佣合同”上写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合起来却变成了看不懂的意思。
什么“员工必须确保凡间运作正常才可以下班”，什么员工，什么加班，什么五险一金，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但他确实意识到，江红花好像是想让他给这个……特殊事件管理局，干活。
干活，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作为曾经的南海龙族继承人，海洋的未来，珊瑚礁的支配者，蚌壳杀手，河滩吟游诗人，就算沦为阶下囚，去给人干活也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男子捏着手中的“卖身契”，沉默不语。这所谓的卖身契，质地倒是新奇，比他摸过的任何纸张都细腻，像丝绸一样顺滑。
“你是月老，你原来是牵红线的，你现在也牵红线。你找我去，又是做什么呢？”
江红花沉默了好一会，才气息不足地说：“布雨。”
“什么！”沙哑的声音褪去，男子总算露出了符合他面容的，少年才会有的表情，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红花。
“龙族与雨师负责布雨，雨师死在了天塌里，而你是最后一个龙族，布雨之事，合该落在你这里。”
江红花悠然道。
“你不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又花了多久才破除龙族禁地的封印！你知道这些年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吗！”江红花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崩溃。
布雨，确实，这是龙族的职责。但龙族之所以分了东，南，北三个龙宫，再加上天上的雨师和雷公电母，就是因为活实在太多了啊！
想起年少时为了获得地位，跑去担任一方布雨职责的时光，男子不禁满面苦色。
无助地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了一会，他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锁链碎了，外面的封印也被江红花解除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什么布雨，管理人间，这三十年里没有他不一样也挺过来了。何况，人间大乱，岂不更好。
身体已经适应了重新流动的灵力，甚至还在源源不断的吸收着从锁链残骸里遗留的上古灵气，就像一口气吃了五十个萝卜糕一样。自从被锁在这里，他从没有这么舒服松快过。
男子周身瞬时光芒大盛，墨发翻飞，禁地里一片地动山摇。从头顶似乎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叫，道道裂痕出现在山崖上，碎石滚落。江红花抬头，眼见头顶光芒大盛，碎石声不绝于耳，“咻”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挣脱了桎梏。
光芒隐去，悬崖不受控制地坍塌起来，男子灵活地一跃而起，原先在的位置立刻便被一块巨石砸中。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越过飞舞的石块，稳稳地握住了那道自上而来的白光。
沉水剑。
他的剑。
江红花是他的旧识，如果她识相，他不会对她动粗。
他这样想着，感到剑身在剑鞘里欢快地鼓动着，诉说久别重逢的喜悦。
低头看去，江红花依旧站在原地，仰起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她微微一笑。
他心头一抖。每当江红花这么笑时，就说明，又有人中了她的圈套。
被水波冲散的那份A4合同不知何时漂到了眼前。纸页在水中翻飞，翻过了满满几页不平等条约，直到最后一页。
沉水剑欢呼一声，挣脱剑鞘，在“雇员签名”下方的横线上非常标准的以他的字迹写下了“须霁”两个字，并麻利地签上了日期。
“咔嗒”一声，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系住了他的灵魂，不是咒文，不是法术。那个时候还十分天真的须霁并不知道什么是上班，永远挑刺的领导，不懂装懂的客户，说好双休但其实是007，没有为什么，因为反正你是神仙，多干会又不会猝死。包吃住？神仙怎么会要吃饭，住嘛，以前睡云台，现在睡天台，反正都是吸收天地灵气，凑合凑合得了。
“怎么会……”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眼睁睁看着江红花飞身而起，她腰间的那把寒铁剪刀已经快她一步，飞到合同前，在“雇主签名”下方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江红花”三个字。
“等一下，为什么老板是你啊！”
须霁此时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了。刻意伪装出来的阴沉褪去，他不过是一条将将五万岁的小龙罢了。退回来的沉水剑在剑鞘里“铛铛”的响着，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和主人重逢便犯下大错，正在害怕。
须霁愤怒地看着江红花飞过来，捞起签过字的合同，满意地扫了一眼，施施然收进了袖口。
“能进公司，是你的福报。你以为咱们公司是这么好进的吗？多少人想来做这个活，但我还是觉得只有你可以，所以你不用投简历，写cover letter，不需要试用就直接转正，小须呀，这都是我对你的赏识啊。”
江红花怪腔怪调地说道，须霁一个字都没听懂，并意识到她似乎说了一些不是汉语的东西——不如说她一直在用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语言。他被锁起来这些年，外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啊！
由于语言障碍，须霁丝毫没有被江红花pua到，并从唯一理解的部分里提取出了重要信息。
“如果有很多人来做，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啊！我不要做这个活啊！”
须霁转身想跑，江红花不知使了什么术法，牢牢将他的脚步定在原地。
“如果不想做的话，又为什么要召唤沉水呢？”诡异的微笑似乎焊在了江红花精致的脸庞上，“合同签名是由本命武器书写的，我还没和你讲你就自己意识到了这点，小须，你很有悟性啊。”
须霁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愤恨地看着江红花，金色的龙瞳里恨不得喷出火来。他确实准备这么做来着，随即意识到，他俩现在还在海里。
“须霁，”江红花再次开口，终于改掉了那个令人恼火的称呼，不然他真的要忍不住砍她了，就算她有寒铁剪刀又如何，他的沉水剑也是上古神器。
“你难道不想看看，这样的法术是怎样运作的吗？”
涂着红色唇彩的薄唇一开一合，江红花持着胜券在握的微笑，琉璃色的眼珠里却满是深沉。
对面，须霁以同样的目光审视着她。
能操控别人本命法器的法术，能让法力低微的月老将自己困住的法术。
江红花是了解他的，他确实对这样新奇的术法十分好奇。
他曾经也是勤学好问的，因此做到了许多常人不能做到的事情。
只可惜……
另一边，江红花还在劝导：“出去看看吧，小须。现在的人间，可是比你想象中的有意思得多呢。”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便向她劈来，须霁终于挣脱了不知名术法的桎梏。神剑出鞘，三海中散逸的灵气终于找到了遗失的主人，争前恐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整片海洋都在兴奋地颤抖，嗡鸣阵阵。
这里很快就要塌了。
江红花侧身躲过剑光，剑气劈在她身后的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岩石终于支撑不住，悬崖坍塌，海床裂开。在一片地动山摇的混乱中，江红花听到须霁愤怒的吼叫：
“不——要——再——叫——我——小——须——了——！”
今天有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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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平等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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