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媚,桃李芬芳。
白玉横柱上,一只赤焰羽色的鹦鹉蹲在上面扑棱着翅膀,大声叫着:“勒得慌!勒得慌!”
章蕴之套上最后一件豆青色阳明衣,青灯将她乌黑柔亮的头发裹藏进黑绉纱儒巾中,再将汗巾系上她细腰间,她很满意自家小姐的玉面书生装扮。
章蕴之听到架子上的鹦鹉还在叫唤,压低声音道:“青灯,它的舌头比我们还要伶俐些,刚刚裹胸时我说的几句话,都被这只可恶的鸟儿学全了。”
红鹦鹉不光能说会道,耳朵还很灵敏,马上便学着章蕴之的腔调,昂首挺胸喊道:“可恶!可恶!”
满屋丫鬟哄然大笑,
绿篱搬来装折扇的匣子,章蕴之挑了把黑骨泥金折扇,轻轻甩开扇面,几下摇扇的动作,将屋内的这些丫鬟迷得七荤八素。
“小姐比大爷还要风流倜傥。”
“风流倜傥!风流倜傥!”红鹦鹉学舌道。
说大爷,大爷便来了。
章汲之将自家妹妹从头看到脚,衣着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粉面桃腮,像南风馆里的小白脸。
幸亏自己早有准备,他从袖子里掏出个檀木盒子,打开盒盖,将里面的“麻子”点到章蕴之脸上,减去四分美色、四分艳光。
又给她在樱唇上方沾上一撮小胡子,“阿蕴,你现在这样就不会引人注目了。”
“哥,我能不能把二胡也背去。”原主擅弹月琴,章蕴之进到这副身躯后,自我意识特别强,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忘记自己是章蕴之,是老章和赵女士的女儿。
没准哪一天,她就可以回家了。
“你干脆把快板也带去,在萧先生面前说段评书算了。”章汲之狠狠戳着她的眉心,别家姑娘都是操琴抱琵琶的,原先她的月琴学得很好,如今只会拉二胡,唱些鸟语歌。
有一次章汲之来找她,在廊上听到屋内的她唱《Dream It Possible》,旋律很好听,就是唱词一句也听不懂。
章蕴之除了这首歌外,还特别喜欢哼《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她唱得激情澎湃,婆娑院里的丫鬟们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下意识会哼上几句。
连廊下鸟笼里这只红鹦鹉,冷不丁会冒出一句:“Some will fall and some will live……”
章汲之问过章蕴之这些鸟语的意思,她说这些都是经书里的梵语。
正好大昭帝师萧鉴明最近在研究梵经,自家妹妹既然懂梵文,可以帮帮萧先生的忙。
女子当避深闺,不能随意与外男会面,但萧先生不同,他是个二十七岁的处男,“处男”这个词也是章蕴之口里蹦出来的。
萧鉴明还在萧母肚子里,萧母日日要做胎梦,梦见一只雪色麒麟将口中玉书吐到萧家门口。
这和孔圣人降生时的传说是一样的,萧鉴明十二岁官拜南国宰相,十三岁向南国皇帝上十二道奏疏请辞。
南国皇帝不想萧鉴明去别国拜相,一直不松口允准他的辞呈。
萧鉴明为表明自己追随孔圣人教化世人的决心,立誓不娶妻生子,此生断情绝爱,竟在南国皇帝面前挥刀自宫。
章蕴之听到这里时,两弯秀眉高高扬起,竖起大拇指道:“是个狠人!”
***
白鹿书院,这是萧家开办的家塾,只对衣冠旧族十姓子弟开放。
穿过门楼,里面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东西厢房皆传来学子朗朗的读书声。
正堂廊柱上题写了一对柱联: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①
这是逃禅仙吏旧诗。
章蕴之踱至廊柱旁,轻抬玉手,扇着鼻子道:“哥,这位萧先生既要渡人,就该给世人希望,怎还写对这样的柱联在这儿?若万法皆空,莘莘学子寒窗苦读,求的是什么?”
她还未见萧鉴明,便认定他是沽名钓誉之人,和酸溜溜文绉绉的普通书生没什么区别。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②,这位女郎,在下的学生,皆是在修因果。”两道清冽的寒光在章蕴之脸上游移,来人一袭素色华服,一条银鳞烛龙从胸前蜿蜒盘旋至领口,银白如雪的长发披垂在肩头,眸色比常人浅淡,端的是玉骨风清,凛如霜雪。
‘握瑾怀瑜,风禾尽起’③,这是章蕴之对萧鉴明的初印象,五官真的会带偏人的三观。
章汲之拉着发愣的章蕴之,对这位大昭帝师拱手作揖。
章蕴之听他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索性对他行了个女礼。
萧鉴明的目光定格在她手中的黑骨泥金折扇上,扇端的玉坠子眼熟得很,“可否借女郎手中折扇一观?”
章蕴之恭敬递上。
萧鉴明对着日光照了下那块玉坠,美玉之中隐藏着一只矫健的麒麟瑞兽,确认无疑,便是自己学生朱煦之物。那眼前女郎,应是大昭凤主,有皇后之命,可惜她是章家女,有运无命。
萧鉴明上前,要章蕴之摊开右手掌心。
明明他的语气平和,却让章蕴之不容拒绝,乖乖将手心举到他面前。
掌心一朵玫瑰粉印,是她胎里带出来的印记。
她与萧鉴明那位逝去的故人,有一模一样的胎记。
章蕴之被他捏得手疼,萧鉴明还要上手替她摸骨。
吓得身旁的章汲之挡在自家妹妹面前,弯腰恭敬道:“萧先生——”
萧鉴明用手中折扇撇开了他的身子,曲指用指背,从章蕴之的眉骨处一路向下抚触,鼻骨、下颌、喉骨、肩骨……
摸完美人骨后,可以确定,她是自己要找的人。
萧鉴明掏出袖内的龟壳,开始摇卦,章蕴之见他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可惜他长得好看,却是个爱占姑娘便宜的神棍。
章汲之从未见过萧鉴明这般失态,刚刚他摸骨的动作也吓到了自己。
章汲之把妹妹紧紧护在身后,讥讽道:“萧先生既知舍妹是女郎,如此行事,让人疑心有孟浪之嫌。”
章蕴之躲在章汲之身后,装作怯生生的模样,心里却想着多瞧瞧萧鉴明几眼,这人孟浪是孟浪了一点,好歹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南国圣人,多看一眼赚一眼。
她来大昭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要能将这些人的事迹写成传记带回家,那就好了。
萧鉴明回望着章蕴之,清冷的眸子中,已添上了几许柔光。
他弯下腰,对章氏兄妹拱手作揖道:“汲之弟,厌浊斗胆一问,令妹可许了人家?”
章汲之连忙回礼,腰弯得比萧鉴明低,颤抖着声音回道:“舍妹刚退了和崔家三郎的婚事,尚未许人家。”
“崔家三郎喜食五食散,自以为附庸风雅,吃多了那五石散身子都被掏空了,令妹这婚事退得好啊。”萧鉴明掐指一算,算到章蕴之命里的烂桃花,又问:“令妹最近可见过外男?”
“这——”章汲之犹豫,要不要说宋惟清的名字,但妹妹的闺誉清白重要,于是一口咬定,章蕴之没有见过外男。
萧鉴明看穿了章汲之的心思,他绕过章汲之,凝视着章蕴之的眸子,“章姑娘,你可要说实话,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幸福。”
“见过。”章蕴之避开了萧鉴明的目光,她心虚得很。
萧鉴明:“敢问是哪家的郎君?”
“萧家郎君。”章蕴之答道。
章汲之偷笑。
萧鉴明亦摇头轻笑,“章姑娘伶牙俐齿,不说实话也罢,只提醒章姑娘一句,未来夫家千万不能姓宋,会夭寿的。”
章蕴之觉得萧鉴明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还有不能嫁某一姓的说法,萧鉴明肯定非常讨厌姓宋的。
她故意一问:“我嫁姓萧的又当如何?”
萧鉴明:“若章姑娘未来夫家姓萧,会年年欢愉,岁岁平安,一生都是圆满的。”
章蕴之继续问道:“我嫁先生,先生敢娶吗?”
“敢。”萧鉴明毫无犹豫回答。
萧鉴明在历史上的结局,可是成为南国圣人。
圣人无妻,需绝情爱,自己毁了他的圣心,将他从高台上拉下来,一定会影响历史的走向。
她才不敢冒这个改变历史的险呢。
萧鉴明比起宋惟清、崔白圭,对历史的影响权重更大。
章蕴之未免尴尬,对一直凝望着她的萧鉴明道:“萧先生,敢问南国的雪吹得到玄京吗?”
“相隔万里,自是不能。”
章蕴之对他盈盈一拜,“若萧先生有本事,让蕴之在玄京能有幸看到南国的雪,那一日便是蕴之嫁萧郎之日。。”
南国下雪的时节,正是玄京的盛夏。
章蕴之话中的拒绝之意很明显了。
萧鉴明刚刚见到她手心的玫瑰粉印时,便认定她是故人转世,自己十二岁南国拜相,十三岁南国易主,故人身为南国长公主,于他眼前跳下宫城,以身殉国,再算一算章蕴之的岁数,正好相隔十四年。
他辞相后,占出一卦,自己亏欠最多之人,便在大昭玄京。
以为能对故人转世偿还自己歉疚之情,摸完章蕴之一身美人骨后,便知她的正缘不在自己身上,可还是存有侥幸之念。
要是皇城大破那日,自己未提剑斩杀故人兄长,也不用费心思在这尘世间找她、盼她、等她。
孽由他造,债由他偿。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龙鳞匕首,此为欧冶子锻造巨阙剑时剩下的一块神铁所铸,是故人赠予自己的定情之物。
将龙麟匕首双手奉还给她,“章姑娘,我认你做干妹妹如何?”
当她干哥哥,也是能庇护她一世的。
章蕴之抿唇,看向自家哥哥,章汲之点头应允,她才收下了那柄龙麟匕首。
第二日,大昭帝师认章蕴之为干妹妹一事,传遍了整个玄京。
姜絮听闻章蕴之得了这样的体面,她住的廖华轩,传出一阵瓷器玉石碎裂的声音……
①:出自明代唐寅作的《伥伥词》。
②:汉语成语。
③:出自《楚辞.九章.怀沙》。
④:萧鉴明,字厌浊,二十七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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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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