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快看!”俞大壮的声音传入车内,带着一丝明显的激动。
林堂打开车帘抬眼望去,只见晨雾渐散的天际线下,一片浩瀚无垠的碧蓝铺展开来,无数高耸如林的桅杆刺破薄雾,密密麻麻的船帆如同收拢的羽翼,数百艘商船静静停泊在辽阔的海湾之中。
更远处,一座依山傍海的巨大城池轮廓,在朝阳的金辉中巍然矗立。泉州通过南海航线连接印度、波斯湾,出口丝绸、瓷器、茶叶,进口香料、珠宝、犀角。因城池遍植刺桐树,泉州也被称为“刺桐城”。
泉州,刺桐港,终于到了。
四人加快速度,向着那座巨港奔去。泉州城内繁华异常,街道宽阔,商铺林立,各色人种摩肩接踵,波斯语、阿拉伯语、闽南语、官话交织在一起。观泉州城的样貌,林堂已经放下心来,心想帕丽萨必不会有什么事,又急匆匆前往俞家商铺找寻帕丽萨下落。
泉州俞家商行位于港口附近最繁华地段,名曰“海云轩”。因泉州是俞家本家所在,海云轩的门楼相比沙海阁更加气派非凡。
海云轩的大掌柜是一个中年的丰腴女子,不同于俞伯,此人是这些年才进的俞家,不到十年就做上泉州港的大掌柜,足见此人多通经商之道,店内人多称其为梅锦婶。
林堂才登门拜访,梅锦婶似是眼前一亮,林堂料定是这张脸的原因。梅锦婶告诉林堂,俞帆五月十八已经到达泉州,不知何事直接去找了俞老太爷,后一天就乘船北上。虽说至今日正好两月,却还不曾回到泉州。
“北上?” 林堂一惊,心中越发狐疑。俞帆难不成不是为了闽国内乱之事急匆匆离开兴王府的?难怪礼萨不曾收到任何书信,难道有别的事比闽地内乱还要重要?
“去的是哪?可知何时回来?” 林堂忙问。
只见梅锦婶两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说道:“大小姐走得这么急,而且我们只管生意,哪能问大小姐这些。”
正说话间,一个身着锦缎、面容严肃的老者在几名仆从簇拥下从内院走出。梅锦婶连忙躬身:“老太爷。”
林堂见梅锦婶这般姿态,便料定此人定是俞帆祖父,俞家如今的族长俞沧海,便也服了一礼。俞沧海的目光扫过风尘仆仆的林堂,停顿一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目光虽似有对远客的亲切,又似有对下属的关怀,但更像是一种……审视的疏离。
“是兴王府沙海阁的林副掌柜吧?俞明在信中提及你只身赴闽一事,勇气可嘉。”俞沧海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远道而来,辛苦了。帆儿确有要事北上,归期难料。林掌柜且在客院先歇息几日吧。至于这位……” 他的目光掠过阿濮,“既是林掌柜的同伴,也一并安置。” 说罢,不等林堂答谢,转身径直离去。
一个仆从连忙上前,毕恭毕敬地引路:“林掌柜,这边请,客院早已备好。”阿濮紧紧跟着林堂,警惕地看向四周,俞大虎、俞大壮也一并来到客院安顿下来。
次日清晨,一名小厮恭敬来请林堂去“听涛轩”,阿濮想要跟去,却被拦了下来,又言老太爷此次是单独会见。林堂虽不知这态度陡变所为何来,让阿濮留在客院,自己前往赴会。
听涛轩临海而建,轩外惊涛拍岸,轩内却檀香袅袅。俞沧海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浩瀚海天,背影透出几分萧索。听到林堂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却全然不似前日,他脸上那层冰封的疏离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悲悯与追忆。
“林丫头,坐吧。” 余沧海声音竟带着一丝沙哑的温和,与昨日判若两人。
林堂依言坐下,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堂心中早已是警铃大作。
俞沧海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林堂脸上,那眼神仿佛穿过她在凝视另一个虚幻的影子。“看到你……老夫便想起帆儿苦命的娘,也想起我那早逝的孩儿,帆儿的父亲。”
他长叹一声,苍老的声音里浸满了哀伤,“帆儿她娘……是波斯最美的明珠 ,却红颜薄命,我那孩儿用情至深,自此郁郁寡欢,不过数年,竟也随帆儿娘去了,独留下帆儿这丫头。如今帆儿整日漂泊在外,偌大的俞家,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守着空荡荡的宅院。”
林堂对俞沧海突然说这些俞家往事毫无预料,一时间搞不清俞沧海对一个外人说这番话是何缘故,只是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俞沧海走到林堂面前,眼中竟泛起点点水光,“林丫头,你可知……你与帆儿有六七分神似,甚至比帆儿更像她娘亲?尤其是这双眼睛,昨日见你第一面,老夫竟恍惚间以为,是她回来了。”
他停顿片刻,反笑道,“老夫认你做干孙女吧!你以后就留在泉州,留在俞家。帆儿她心在四海,老夫不强求她承欢膝下,但老夫会将你视如己出,泉州的三千亩上好茶园,俞家商号的一成的份子,甚至……老夫豁出这张老脸,为你在闽国求一个朝廷敕封的诰命……”
俞沧海越说语气越发急促,“只要你点头,这些,都是你的!你可愿意常伴老夫左右,让这俞家大宅,也添些人气,让老夫享一享天伦之乐?”
虽然这番话语,情真意切,悲怆动人,许诺更是丰厚得足以让任何人怦然心动,一个毫无背景的商贾女子,只要点点头瞬间便能跃升为泉州顶尖的贵女,拥有泼天富贵和尊崇地位。林堂看到俞沧海眼中的期盼,那热切的模样几乎要将人融化。
但林堂心中没有对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的欣喜,更多的是觉得俞沧海有些癫狂。
这突如其来的“祖孙情深”,究竟是不是精心编织的蛛网?这认亲的戏码,究竟是为了给一个老者慰藉,还是要把她囚在这富丽堂皇的金丝笼中?
林堂想起了俞帆提起家族时的复杂神色,想起了沙海阁俞伯讳莫如深的“仆不议主”,更想起了昨日俞沧海那冷漠审视的目光!此刻的温情与昨日的冰冷,反差之大,不断提醒她不要在富贵面前丢了理智。
就如同那日沙海阁夜宴,此刻在听涛轩内,昭阳殿工地的累累白骨、长乐府亲历的血雨腥风、阿濮一家被碾碎的悲惨命运都与眼前这用金玉包裹的“温情”重叠、不断割裂。
不,她林堂,岂能做这笼中雀?从她辞官经商开始,她想要的,就是如俞帆般看广阔天地,是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前程,而非嗟来之食、守着镜花水月。
林堂缓缓起身,迎着俞沧海殷切的目光,深深一福,“老太爷厚爱,林堂感激涕零。然林堂出身微末,此来只为寻大小姐复命,不敢高攀俞家门楣。沙海阁尚有事务待理,待船备好,林堂即刻便返兴王府。”
话音落,听涛轩内死寂一片,唯有窗外涛声依旧。
俞沧海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脸上那悲悯、期盼的神情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待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湮灭,只剩下被忤逆的震怒。他死死盯着林堂,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充满愤懑的话。
“不识好歹!又是一个养不熟的!” 他猛地拂袖转身,对外侧仆役喊道:“送客!”
此后两日,林堂还不曾听到任何俞帆的消息,但看了眼下泉州和俞家情形,又推断俞帆不会有什么事,便想着还是早日返程为好。
只是听涛轩一事后,梅锦婶避而不见,只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林堂几人,又知林堂欲归兴王府,便在七月廿一遣人告知林堂船已备好,明日将会启程。
阿濮也因泉州港并无船只直接前往越州,便一道坐船先去兴王府,后走陆路前往越州。这日随着前往兴王府的货船装好货物,林堂终于在出来一个半月后,登上了返程的“梧桐号”。
这艘梧桐号虽不比赛义夫号,但此刻林堂立于船头,暮色漫过船舷时,她望着落日熔金,观眼前沧波浩淼,生出一种天地何其广阔,自身何其渺小的感慨。这时的她才知道原来俞帆站在船头看到的景色如此广大,人生真如阿利泽所言可做之事如此之多,想到这她又生出想法,觉得十余年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直到今天才有此感悟不免惋惜。
预计海上航行十日可至兴王府,这片刻的宁静与感悟,在第七日的黄昏,被骤然撕裂。
这日暮色将海染成青铁色时,东南方驶来的四艘轻舟忽然放慢了速度。为首那艘的船帆涂成乌黑色,海风鼓荡之下,那黑帆发出沉闷压抑的“嘭嘭”巨响,如同巨人擂动的丧鼓。帆顶粗壮的桅杆上,悬挂着一串硕大的生锈铁环,随着船身颠簸猛烈撞击,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
船头,立了三十余条精悍汉子,人人腰板挺直,周身散发着凶戾之气,粗布劲装袖口之下,似是有半截护腕在闪烁着冷硬的寒光。
“呜——!” 梧桐号桅杆顶端的瞭望台上,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吹响了凄厉刺耳的骨哨警报,尖锐的哨声撕破暮色。
海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呼喝,听着像“停船验货”,梧桐号的水手大呼不好。“姑娘,快回舱!” 俞大壮冲到林堂身边,推搡着林堂向船舱入口退去,“换男装,快!无论听到什么动静,莫要出来。” 他的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时,阿濮闪身而入,他脸上带着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与战意。他迅速扫了一眼正要换装的林堂,急促地对守在门口的大壮道:“甲板上人手不够,我来守舱门,一定寸步不离!” 话音未落,他已从墙角抄起一把水手备用的沉重砍刀,反手紧握。
俞大壮闻言,重重向阿濮抱拳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冲回甲板。
舱外铁环的撞击声已近在咫尺,黑帆的阴影仿佛透过舷窗压了进来。林堂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掌心紧握着袖中的短匕,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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