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青灰色的晨雾还笼罩着城东老槐树。
哑巴郎中已经带着三个助手在树下支起了简易摊子。他们动作麻利地架起一张褪了漆的木桌,铺上洗得发白的蓝布,摆出一排擦拭得锃亮的铜盆和用粗布包裹的器具。
最先来的是卖豆腐的老张头,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呵着白气道:“先生今儿个又这么早?我这把老骨头特意没出摊,先来讨个平安。”
哑巴郎中点点头,眼角挤出几道笑纹。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女相男身,任谁来了都得说是观音下凡!青布长衫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郎中示意老张头坐下,先为他诊脉。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微微发黄,却稳如磐石。
他翻开老张头的眼皮看了看,又检查了舌苔,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是数十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老爷子身子骨硬朗,可以接种。”一个圆脸助手解释道,同时递上一张写满字的纸,
“这是药方,这几日可去县里的中药铺子抓些清热的药。”老张头连连点头,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
郎中取出一根银针,又从另一个瓷瓶里蘸了些乳白色浆液。
老张头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已经多了一道寸许长的细痕,微微渗着血珠。郎中动作快得惊人,眨眼间已经用干净布条包扎妥当。
“三天别碰水,十天后若没有起疱,再来。”助手嘱咐道,"起一些脓疱也不要惊慌,是正常的。”
老张头千恩万谢地走了,边走边摸着胳膊上的布条,像是得了什么宝贝。
天光渐亮,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挤到前面,
急得直跺脚:“先生行行好,我家娃儿发热了,能不能先...”郎中却摇摇头,指了指队伍,又摆摆手。
妇人还要争辩,旁边的老者劝道:“大妹子,先生有规矩,发热的孩子不能接种,要不会出事的。”
一旁的助手也说到:“这位娘子先别急,去镇上铺子抓些药,咱孩子退热了,再来接种也不迟!”
正说着,郎中已诊到下一个病人——个面色蜡黄的年轻人。
郎中刚搭上脉就皱起眉头,从桌下取出一张预先写好的字条:"气血两虚,不宜接种。备石灰洒屋,闭门旬日。"年轻人还想哀求,郎中已经转向下一位了。
时近正午,烈日当空。郎中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可他手上的动作丝毫不见迟缓。三个助手也忙得脚不沾地,一个维持秩序,一个准备药具,一个负责解说。排在后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昨儿个西街李家的孩子接种后,今早就能下地跑了。”
“我表叔从三十里外赶来的,说他那儿已经死了十几个孩子了...”
“嘘——别说了,到我了。”
日头西斜时,摊子前还有百来号人。郎中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却仍坚持为每个人仔细检查。
最后一个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妪,郎中特意扶她坐下,检查得格外仔细。直到戌时的梆子响起,他们才收拾器具准备离开。
“明日卯时,城西土地庙。"助手向没排上的人宣布,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郎中拱拱手,背起药箱消失在暮色中。他没注意到,街角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盯着他们,见郎中走远,立刻一溜烟往县衙方向跑去。
......
县衙后院,赵德璋正躺在藤椅上乘凉,两个丫鬟打着扇子,师爷李茂才在一旁读着账本。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捕头王勇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大人!又扑空了!"王勇扑通跪下,“属下按您的吩咐,换了便装混在人群里,可刚发信号,那哑巴就像脑后长眼似的,立刻收拾摊子走了!”
赵德璋猛地坐起,脸上的肥肉气得直抖:"废物!一群废物!"他抓起茶盏砸在地上,瓷片四溅,"七天!整整七天!连个哑巴都抓不住!”
李茂才缩了缩脖子,小眼睛滴溜溜转着:"老爷息怒,依小的看,怕是有人通风报信...”
“放屁!"赵德璋一脚踹翻茶几,"昨天连你都不知道具体时辰,难不成是本官走漏的风声?”
李茂才搓着手,谄笑道:“老爷明鉴,小的意思是,会不会有人在衙门外盯梢?那些三教九流,最是眼尖...”
赵德璋眯起绿豆小眼,手指敲打着扶手:“接着说。”
“那哑巴郎中想必是花钱买通了这些人。不过..."李茂才凑近些,压低声音,“谁的银子不是银子?他给五十文,咱们给一百文!”
赵德璋沉吟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好!就按你说的办!"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扔给李茂才,"这里有二十两银子,明天我要看见那哑巴跪在堂下!”
次日晌午,李茂才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锦囊原封不动地揣在怀里。
“老爷...”他扑通跪下,声音发颤,“那群刁民...他们...”
赵德璋正在用早膳,闻言把筷子一摔:“钱没花出去?”
“不是没花出去,是他们不肯收啊!"李茂才抹着汗,“小的找遍了城里的闲汉,一听是要盯哑巴郎中的梢,不是装病就是直接拒绝。有个老乞丐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郎中是活菩萨转世,他们宁可饿死也不做这缺德事...说谁招惹那郎中,不得好死..."李茂才说完就缩起脖子,生怕挨打。
赵德璋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横肉涨得通红。正要发作,忽听堂下一阵清朗的笑声:
“赵大人何事如此动怒?学生或许能解大人之忧。”
来人一袭月白长衫,手持折扇,正是城中杏林堂的少东家宋青。他身后跟着个满脸脓疮的年轻人,走路一瘸一拐,浑身散发着腐臭味。
赵德璋立刻换了副笑脸:“哟,宋秀才来了,快请坐!”
宋青拱手行礼,却不就座,而是将身后那人引上前来:"这位是城南卖炊饼的阿福,用了那哑巴郎中的'牛痘'后,浑身溃烂,痛不欲生。”
说着掀开阿福的衣袖,露出触目惊心的脓疮,“他要状告那郎中害人性命。”
阿福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给小的做主啊!那哑巴害得我生意做不成,媳妇都跑了...”
宋青凑近赵德璋,低声道:“大人只需张贴告示,传唤那郎中对质。他若不来,便是心虚;若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在这公堂之上,大人自然能给百姓主持公道!”
“家父说了,事成之后,日后瘟疫来时卖出的药材,答应给先生的分成,再加一成!" 宋青四下瞅瞅,确信无人在旁,又补充道。
赵德璋的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堆出笑容:“本官爱民如子,岂能坐视百姓受害?”
他转向师爷,“去,贴告示!明日巳时,升堂问案!”
李茂才刚要答应,宋青又补充道:“学生建议多派些人手,在四门也贴上告示,务必让全城百姓都知道。”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赵德璋,“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请大人笑纳。”
赵德璋捏了捏荷包,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来人啊,按宋秀才说的办!本官爱民如子,那堂下跪着的那个,明日巳时,来我衙门敲响冤鼓!”
第二天清晨,哑巴郎中如常在城北设摊。排队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高喊:“不好了!县衙贴出告示,说有病人状告郎中害人,今日要开堂审理!”
郎中的手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县衙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三个助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千万去不得!”一个白发老翁拉住郎中的袖子,“那狗官定是收了黑钱!”
郎中轻轻摇头,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问心无愧,自当面对。”他收拾好器具,向众人深深一揖,然后在大家担忧的目光中,独自向县衙走去。
晨光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瘦削,却又异常挺拔。
朝堂之上,惊堂木"啪"地一声炸响。
“堂下何人何事敲响冤鼓?”赵德璋官威十足地喝道。
阿福"嗵"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大人啊!替小民做主啊!”他扯开衣襟,露出满身脓疮,
“小民是城南卖炊饼的阿福,被那黑心郎中下了邪术!您看看,这哪是什么小病?分明是要人命的天花啊!”
“你可知晓?那冤鼓代表你要与那人赌命?你真有如此大的案子?”赵德璋装模作样的问道。
“草民知道!草民确有天大的冤情!还望大人做主啊!”
赵德璋一拍惊堂木,义正辞严:“本官身为广成县的父母官,定要为百姓主持公道!"他转向跪在一旁的哑巴郎中,厉声道:“你这哑巴,可知罪?”
哑巴郎中面色平静,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册子,递给身旁的年轻助手。那助手接过名册,不卑不亢地开口,声音清朗:“敢问这位阿福,是何时何地来接种的?”
“前日...不对...”阿福眼神闪烁,额头渗出细汗,“是、是大前日!”
助手冷笑一声,将名册双手呈上:“大人明鉴,所有接诊百姓皆有记录,但这册上并无阿福之名。”
他忽然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阿福:"说来奇怪,我在广成多年,从未在城南见过这位'卖炊饼的阿福'。”他故意拖长声调,“莫非...是魏县逃来的?”
“放肆!”赵德璋勃然大怒,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本官问话,何时轮到你这刁民插嘴!”他大手一挥,“来人!把这两人各打二十大板!见了本官竟敢不跪,先教教他们规矩!”
衙役们一拥而上,手中杀威棍闪着寒光,如狼似虎地扑向那两人。
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二人肩头,七八条粗壮的胳膊胡乱扭扯着,硬要将人按跪在堂前青砖上。
那赵德璋从公堂上下来,站在两人面前,腆着肥硕的肚子冷笑,三层下巴随着话音直颤:
“哼哼!你不是观音下凡吗?如今倒要叫你这金身菩萨,先给本官磕三个响头!”说罢拍得惊堂木震天响,震得案上朱砂砚台都蹦起三寸。
师爷弓着虾米腰立在旁边,一张瘦脸挤出褶子,活像揉皱的黄表纸,谄笑声比秋后的蚊子还殷勤。
然而,就在此时!
忽见堂外飞进一块鎏金令牌,"当"地一声插在在公案上。
赵德璋定睛一看,顿时面如土色——那分明是监察御史的印信!
“赵大人,”一青袍男子从堂外走进,“那现在你是不是该跪一跪了?要不要本御史也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整个公堂霎时鸦雀无声,赵德璋的官帽歪在一边,双腿一软,竟是直接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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