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这些话被传出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故作低叱地警告,“谨记祸从口出,今夜我什么都没听到,有时候活着做个哑巴挺好的。”
侍女重新缩回了目光,束手束脚跪在地上,与方才判若两人:“奴婢句句发自肺腑,从来不与别人说,只敢与姑娘说。”
“我如今未必强过你,无需跪着讲话,先起来吧。”我略显疲惫地揉揉额角,将神色隐于掌下,悠悠问道,“你觉得我不是别人?”
她站起来,仍是卑躬的姿态,鼓足好一会儿勇气才道:“不论姑娘怎么看待奴婢,奴婢自己心里觉得,姑娘不是别人。”
我哦一声问:“为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伸手一抚:“奴婢软弱固执,且因为容颜生得丑陋,仿佛这辈子就注定末人一等。受欺受辱不说,干完自己的活儿,还要干额外的活儿。千百年以来,唯独只有姑娘,能在此皮相之下,发现奴婢脸颊肿伤。姑娘恩德奴婢铭记于心不敢忘怀,药膏涂上去两日便痊愈了,蜜饯里头满是糖霜,很甜很好吃。”
那包蜜饯乃是我同扶青怄气,才借口让芍漪拿出去的,她竟这般放在心上?
侍女折好鲛绡裙,轻放在桌沿边,福了福身道:“想必药性已经发出来了,奴婢这就过去熬上,武火骤煎两刻,很快便好。”
我起身道:“明日你不是还要干活儿吗,天色已晚且还在下雨,早些回去休息吧。武火骤煎两刻,我记住了,多谢。”
说话时拿起角落里的伞:“路上小心,撑着伞回去,切莫再淋雨了。”
侍女将一片枝头残叶引入掌中,合在手里变成伞,道:“奴婢依稀记得,虞主子有把伞落在外头,适才取完草药本想着一并捡进来,可惜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死活都找不见。最近常常下雨,这伞还是留给姑娘吧,奴婢用它挡一阵子没问题的。”
她转身之际,站了站,道:“离开的途中,横竖得经过厨房,奴婢顺路把药都熬上,姑娘掐着时辰别忘了去端。”
我颔首:“记下了。”
本该于帐中睡去的人影,却倚着身子半坐起来,沉沉抛出了三个字:“你站住。”
话中带一丝揶揄:“紫虞来过?”
侍女神色有些不自然:“姑娘的朋友也如姑娘这般直呼虞主子名讳?”
想起那羞耻的一幕,我把衣裳裹紧些,添了半杯凉水,直往嘴里送。
半晌未见回音,他有些不耐,遂催问道:“她来过?”
侍女莫名畏惧他的声音,战兢兢挪向我身后,把自己藏起来:“虞主子来过,和主上一并来的,略说说话又一并走了。”
星若低笑了两声:“哦,还真是不辞辛劳,虞主子和那位主上都说了什么?”
她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我忍不住打断这番交谈:“你一身都湿透了,回去换件衣裳,早些休息吧。”
其实,我亦存着私心,扶青那些话并不太好听,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我不想再狼狈了。
侍女眼神示意我宽心,星若顿默许久,又一声:“我在问你话。”
她迎身一福:“尊驾勿怪,夜已经深了,奴婢不宜久留。”
星若隐在帷幔之下,连看也未看,却道:“你是不是脸上有块胎记?”
侍女错愕望了望:“尊驾在帐中也能看到我?”
星若声懒懒的:“何须从帐中看,你日日往碧滢小筑跑,我都快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
侍女眼珠一转很快有了应对:“那又怎样,若非尊驾也是这般,怎的这么巧回回都能看见我?如要深究,我与尊驾同罪,谁也别想逮谁把柄。”
岂料他将适才听到的逐字念出来:“他再尊贵,再位高权重,也和别人无差,没什么了不起的。”
灯烛幽微,星若侧影挺拔,安然倚坐帷幕之下:“这些话,我若报于主上,你觉得自己还能活么?”
侍女顿时脸色涮白,屈身跪于帐前,咬牙说道:“尊驾若是好奇,就该去问主上和虞主子,奴婢身份卑微有些话听过便忘了。至于那番悖逆之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奴婢甘受惩戒。”
他一哼:“倒是不怕死,可惜这份忠心,你主子无福消受。”
侍女隐隐觉出他的意图:“尊驾莫非是在试探我?”
帐中,一枚黑玉瓷瓶滚下,嵌着精致的竹纹缓缓停在她脚边:“无妨,不想说也行,把这瓷瓶细细收好,找个机会放进你主子房中。”
她将瓶子捧在手心,是个小巧的东西,藏起来很容易:“你知道我主子是谁?”
他回应得淡然:“我向来,好奇心比较重,自然要探清你的底细。”
侍女一抬头,看向纱影朦胧的床帐,试图透过丝丝间隙捕捉些什么:“可是,这瓷瓶作何用,为什么要放进主子房中?”
他气定神闲的口吻,只是身上发着烧,声有些沙哑,低迷:“如要是藏好此物不被发觉,可借它取屋主部分归元,用来养一养碧滢小筑。这样,就无需你再辛苦,每日偷偷摸摸送馒头过来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的风险更大。
直觉告诉我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故而只是迟疑观望,没吱声。
毕竟五年交情摆在这,如果非要二者择其一的话,我始终还是更相信星若多一些。尽管适才不久前,他借着病气,犯了混。
果然,床帐里,身影又道:“当然,你也可以把它交出去,届时揭发有功必定能够换来一份厚赏。”
侍女了然:“就算刚才,奴婢回答了尊驾的问题,尊驾也还是会将瓷瓶拿出来的对不对?”
星若笑:“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侍女静静跪在地上,托着那只瓶子,想了想道:“交出瓷瓶,主子自当厚赏奴婢,也定会借此事追究碧滢小筑。藏进房中,一旦被主子发现,奴婢这条命就活不成了。若侥幸没有被主子发现,或许姑娘的生活,会好一些。”
星若话音淡淡:“你还有第四条路可以走,持中而立不惹是非,自然没有风险。”
只是,避事求全的人,往往不值得托付和倚仗。
她很平静的反应:“尊驾还是在试探我。”
星若沉吟道:“路宽阔与否终归都是要走的,我不过将它们摆出来,供你选择而已。”
侍女将瓷瓶塞进袖口,捋了片刻衣角,站起来:“奴婢知道了。”说完就要出去。
他出声将她唤住:“适才听你说起,紫虞有把伞落在外头,可惜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这把伞是什么颜色,绘着什么图案,可还记得?”
侍女听得一愣,心下里犹疑,还是应了:“是一把昏黄色的油纸伞,并没见上面绘着图案,尊驾问这个做什么?”
星若随口:“没什么,适才便说过,我好奇心比较重。”
侍女按下思绪向我一福,兀自转身推开门,只影而去。倚在床头的影子终于撑不住,捂着胸口处那道伤,倒了下去。
我拨开帘子跑向床前,手掖住纱帐的一角,匆匆揭起半片,却停下:“你,怎么样,伤势还好吗?”
里面像换了个人,语气听上去,恹恹的:“疼……”
我不禁喟然:“活该。”
转念:“那真是会吸人归元的瓶子?”
星若小声说道:“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瓶子,除了装几粒丸药,没什么用。”
我朝帐内瞄了一眼,星若伏在枕上,怪可怜的:“你费心试探她的用意何在?”
他仰起眸子,与我目光交汇了一刹,随即两个人都将视线挪向别处:“我想知道,她所做这一切是出自真心,还是以此为契机把你当跳板给自己挣前程。”续添一句:“并非所有雪中送炭的都是好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并非没想过这些,只是当下总觉得为难,指节捏紧纱帐又松了松:“万一她的确出自真心,且放瓶子的时候被人发现,白白为此断送了性命可该怎么办?”
星若不加思索,漆黑的眼眸,格外深邃:“那瓷瓶查不出端倪,只要她够沉稳反应快,三言两语或能应付过去。至多,受些皮肉折磨,对方拷问无果也便信了。但如若,主子还没怎么着,她先方寸大乱不打自招,这种人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
“赤忱的忠心,不屈的傲骨,护主的能力……”他说话没有力气,却裹着威仪,很摄人,“一个都不能少。”
我甚无奈:“你不觉得这样太多余吗,她是别人的侍女,不是我的。”
星若容色苍白地朝我提了提嘴角:“不必担心,且姑念这几日,此人待你还算尽心,无论最后是否通过考验,我都会想办法保住她一命的。”
他的笑容令我一悸,当即松开纱幔,转身要走:“先保住你自己吧。”
却被他一把握住:“你去哪?”
我不愿回头:“厨房里煎着药,我去看一看,别熬干了。”
他握得更紧:“子暮不要不理星若。”
我尝试着用另只手拨开他:“不是不理你,只是心有余悸,一时还不能面对。”
一向温润似水的星若,话音里有些颓唐,还有些失态:“我对你负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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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大眼睛:“谁要你负责!”
吼完,不等他反应,撑着伞逃向了厨房。
空留一室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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