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二层，一男一女走下楼梯。
空气沉闷压抑，机舱里是四伏的平静，只能听见各种设备运作时的嗡嗡声，连海浪拍打船身的击鸣也像是远去了，兰闻因表情有点不耐烦，他抱着手站在平台上，扭头去看：“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女人低眉顺眼地跟着下来，眉宇间是一贯被批评时的惶恐和着急。
她没有急着说话，因为不回答也没关系。
从往常的经验来看，兰闻因压根没想从她这里得到回答。
果不其然，他的等待没有超过两秒钟，面上浮现出一贯的轻蔑和怒气，自顾自地骂下去，“落手落脚的，除了端茶倒水什么都做不好，难怪会被孙教授逐出师门，要不是我次次给你机会，你现在早就被辞掉了！”
机会？你故意把我收在自己手下，不就是以为能从我这里搭上孙平鹿这条线吗？女人漫不经心地想，眉头却动也没动一下。
“就说这一次吧，公司里那么多人想得到这个机会，你以为怎么就你个没什么成绩的女人能拿到这个机会？还不是因为我挑了你！结果呢，人家搞研究，你来找东西，几天了，也没能和陈少爷搭上关系！”
机舱里回荡着男人的骂声，兰闻因歇了口气，莫名觉得她今天的态度好像有哪里变了，再狐疑地看两眼，仍然是平日里那个畏缩不起眼的样子。
应该是错觉吧，他心想。
“你当初到底干了什么事能让孙教授逐你走？”他歇了口气问，兰闻因是真的好奇这个，他没见过孙平鹿本人，但见过的人都说他脾气和蔼，与人为善，就没见跟人红过脸。
余安然歉意一笑：“我说了您也不会信的。”
这话简直是点了炸药桶，兰闻因立马反驳：“怎么会呢！你先说说看！”
哦，反正他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余安然：“人工智能自我进化论的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应该是我。”
“怎么可能？！”兰闻因脱口而出，余安然并不说话，只看着他，脸上有一贯浅浅的微笑，他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找补似地说道：“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会没人举报呢！你口说无凭，那我肯定是不能信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有几分踟蹰。
一方面是怀疑眼前这个平日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人是否真的有这个本事，另一方面是……
学术圈里的那些手段他也确实知道一些，这么大的成果，谁都会动心。
可自我进化的人工智能夏娃问世以后，连顶上那些大人物也被惊动，孙平鹿春风得意，名利双收，还以二等公民的身份破格娶到了个第一空间的老婆，算是一朝翻身，如今只挂个名誉头衔，四处出席一下各种论坛和宴会。
总之，事已至此，不管第一作者究竟是谁，落在纸面上的也只能是孙平鹿这个名字。
千言万语化为三个字，兰闻因感慨道：“可惜了。”
任他这边千回百转地想，余安然一个字也没多说，安静地等着。
即使是听见他这么说，她心情也没什么波澜，只觉得无趣——事实上，他并不是在为她抱不平，只是惋惜这样的好机会没落到他头上，要不然，他现在也是个兰教授了。
“那么大的功劳被抢了你就没什么反应？”兰闻因说完见她不说话，甚至没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不由得怀疑地打量起来。
怎么会没有呢？她也反抗过、挣扎过、到处求人过，所有希望到最后都变成走投无路的绝望，到头来还要对孙教授不计前嫌，给她一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入职康纳科技公司的机会而感恩戴德，余安然心想。
她抬起头，抿嘴浅浅地笑了下：“都过去了。”
兰闻因最痛恨她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就像当时在休息室里说出“二区国家大学，电子生命系”几个字那样。
心里顿时说不出的厌恶和烦躁，他表情愈发不悦：“真没用！遇到这种事情都不知道抗争！赶紧找你的东西去吧！”
余安然顺从地往前走去，装模作样地翻找起来。
哪里有丟东西呢？
身后的男人一无所知地在那跺着脚。
余安然忽然有点想笑，男人在这方面的弱点实在是可爱得令人发笑，她自己都没想到会那么成功，只是服个软撒个娇，说声我一个人害怕，对方就答应陪她下来。
多奇怪啊，明明并不情愿，还要展现所谓的绅士风度，一副是我施舍你的样子。
该下一步了，她动了动嘴唇——
“各位船员请听好！”
这时候，第三个声音突然在机舱里响起。
两个人都是一愣，抬头望去，声音是从广播里传出来的，那个冷静的女声语速飞快道，“船上的清洁工请于五分钟内前往一楼休息室集合，期间不要和任何人接触！重申！不要和任何人接触！”
一共重复了三遍。
这个声音……兰闻因皱着眉头回忆了会儿：“那个姓路的女教授？”不等余安然回话，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搞什么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余安然收回手，语气带着抱歉的意思，“好像不在这里，还要下去一层。”
算了，反正这里也没清洁工，和他没关系，兰闻因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一边嘀咕着麻烦一边迈步往楼下走去，楼梯被踩得刺啦作响。
麻烦吗？她也觉得很麻烦。
她觉得对方很麻烦。
至今为止的二十九年人生都很麻烦。
为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为了混上这艘船拿到想要的东西，她也忍了很久了，但是快了，很快了，余安然难得有些愉悦地想。
那些心里觉得麻烦却不得不笑脸相迎的日子连同这次糟糕的任务都会一起结束。
她的视线轻而柔地垂落下去，满怀爱意地扫过机舱里看起来一尘不染的表面，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机壳后侧、引擎盲区、管道和滤清器角落……无数如潮的黑色生物寂静有序地附着于幽暗之所。
它们的触须，偶尔会兴奋地轻轻摆动。
兰闻因浑然不觉地往前走。
余安然敛下思绪，她伫立于楼梯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逐渐没入暗影中的背影。
“嘭！”
猛然间，一声巨大的轰鸣震响耳膜，她身躯一晃，直觉驱使她下意识紧握住扶手，几乎同时，脚下的地面如同地壳运动般凶猛地震动起来，伴随着一股强劲的冲击波席卷而来。
“这是怎么了？！”底下的兰闻因惊恐地大声呼喊。
话音未落，又是连声的轰鸣，连带着船身都倾斜起来，机舱内的温度明显在上升。
爆炸？
这一点也超出了女人的预料。
余安然皱了皱眉，很快恢复冷静，没关系，这点变故不会影响她的计划，也正好，速战速决吧。
她敛下神色去看。
预感不妙的兰闻因已经飞快地跑回来了，见她站在原地不动，急急忙忙推了她一把。
“愣着干嘛！跑啊！”
哦？余安然轻轻按了下眉毛，从善如流地转身往上面跑去，几步过去，她不经意间侧了下脸，往后看了眼，自然地流露出吃惊的表情：“那是什么？！”
兰闻因下意识回身去看。
霎时间头皮发麻，只看见本来绿白相间的机舱里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全是软体活物，还在蠕动着向上涌来，每一只都有成年男性小臂那么长，全身还有好几条可伸缩的触须型器官。
“什么鬼东西？！”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是啊。”
身后，有人轻轻附和。
一只手从抬起的女式衣袖里无声地滑露出来。
那是一只纤巧的手——苍白而柔弱，惯于轻盈地捧起茶杯、倾倒热水的手，此时四指微张，指尖稍稍绷直，像把锋利的手术刀一样，以近在咫尺的距离抵在他的背后。
声音很轻缓，像是不可捉摸的幽灵。
“什么鬼东西……”她重复了一遍。
手指倏然用力前伸，推进了一记重重的推送。
“……呢。”
男人在呢喃之中猛地失去平衡，身形一晃，径直往下摔去，他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扭头上了，瞪大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
最后那个字还没说出来，整个人已经消失在怪物的浪潮中。
吱嘎——轰——吱嘎吱嘎——
爆炸声接连响起。
期间夹杂着别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分辨不出是咀嚼声还是碾碎声。
没一会儿，下面的平台上就只剩下一套破碎的衣物和些许飞溅的血迹。
余安然站在不安动荡的船舱里，手背随意搭在高高的栏杆上，她微微抬着头，下巴未动，只是垂眼看着已经将猎物吃干抹净的怪物们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没有逃避也没有移动的意思。
最上面一只占据了有利地势，它踩着其他怪物，小心而亲昵地靠过来，它依恋地垂下头，用未沾血的触须末端去贴那段尾指的侧面。
她奖励似地摸了下对方，那些触须立刻兴奋地舞动起来。
——为什么？
余安然没有回答。
反正想知道答案的人也听不到了。
她站在晃动的灯影下，柔和的五官组合出一种浅淡的漠然。
轰隆！——
在又一声惊雷后，船体终于不堪重负地发生了破裂，汹涌的海水眨眼间吞噬掉染血的平台，洪水蔓延到脚尖。
余安然没有动。
她安稳地站在原地，黑色怪物如泥潭一般将她紧密地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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