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空目光沉沉，若有芒刺在背，良久，道生听得师父一声叹息。
“有些事，终究拦不住啊。”
“你起来罢。”
道生看师父眼色，抿唇坐回原位。
“你对你的身世，就从未有过好奇？”
道生面有疑惑，不太明白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师祖说过，我是他在路边捡到的弃婴。”
辨空不置可否，转口回忆过往。
“当年，我跟着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邈梵大师修行，彼时师父已经是开元寺住持，正逢佛诞，受官家旨意，带领我们进宫举行佛事。”
“也是在那个月，时任宰相的元载因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遭左金吾大将军逮捕审理，证据充分、案情清晰，其党羽或杀或贬，元家被判满门抄斩。”
“元载所犯之事，触犯国法，危害百姓社稷，无可辩驳。元载育有三子，其小儿元季与夫人曾氏嫡子才将将满月，一襁褓婴儿，何罪之有？”
“曾氏亲族便向师父，望师父能借佛诞保下这条无辜性命，师父心有不忍，于是应允，求得圣上开恩，留住了元家唯一血脉。”
一切已然清白分明，辨空也未藏着掖着。
“不久师父辞去开元寺住持一职，主动远调至此，为的就是远离京城是非，护你性命。”
“自师父圆寂以来，朝廷年年派人前来探查，那些受元载及其党羽迫害的世家，他们的妻儿老小也同样无辜，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又岂能容得下你？”
“此去京城，便是为你周旋。我已求得陛下恩典允你继承衣钵，如此，也向世家证明你已彻底皈依我佛，不再是威胁，留你一命，也是为枉死冤魂祈福超度。”
辨空见他脸色煞白，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有不忍，但事已至此，许多话不得不说。
“世人多是身不由己，同在这世上，出家人、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今日我将真相告知于你，并非是想逼你，而是为了你日后莫要后悔，至于要怎么做，端看你自己。”
好半晌，道生才艰难开口，声音干哑的像是两三天没喝过水。
“师父，当年血案，可有冤屈？”
“并无。”
道生下颌抖了抖，微抬的眼眸终究沉寂下来。
“徒儿、知晓了。”
“等你想清楚，再同为师说吧。”辨空知他内心挣扎痛苦，不再多说，留他一人在此平复心情。
随着最后一丝动静消失，道生耳边的嗡鸣开始无限放大，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双手在震颤。
他的胆怯逗得他噗嗤一笑，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只是那笑，听着怎么都欢快不起来。
道生曾以为自己破戒、不再有资格修佛，可他更没想到，他最没有资格做的会是还俗，还妄想许诺终身，天下之大，犯过错的人都有机会得到救赎和原谅。
只有他，无论红尘俗世、还是佛门净地，统统容不下。
般若如往常等在门口，见台阶处有动静立马笑逐颜开迎了上去，见到小和尚时转成了错愕，顿在原地。
小和尚同般若规规矩矩问好。
“可是般若师姐？”
般若赶忙回礼。
“是，不知小沙弥是打何处来？”
“师姐唤我空空即可，我和辨空师父昨天刚回到云台寺，今日拜访，一是师傅交代我来同师姐还有念安住持问好，二来是辨空师父交代道生师兄处理一些事务，近期怕是不便前来。”
般若听得心忽起忽落，有些忐忑，一面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迎空空进庙见师父。
念安住持听闻空空是从开元寺来，捻珠的手势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等空空离开后，念安住持看向般若，面色略有些凝重。
“你知这开元寺在何处？”
“在京城，不是么？”
“那你可知开元寺的地位。”念安见般若摇头，便同她解释。
“虽说佛门讲求众生平等，却也有门类之分，这开元寺位居京城，又有高僧大德坐镇，每逢佛诞，或是太后、官家万寿，都由开元寺进宫举办法事。”
“好端端的，这开元寺为何会遣位小沙弥跟随辨空至此？”
般若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怎么多想。
“许是辨空住持进京后去了开元寺，与那儿的师父颇为投缘，便让空空跟着辨空住持学习一二也未可知呢。”
这样勉强说得通，念安直觉没那么简单，不过现在还无事发生，也不能太过果断。
起初般若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同，只是原是两个人做的事情改成她自己，偶尔有些念想。
时日一长，般若开始觉得不对劲。一周两周都罢了，什么事情能让道生几乎快一月不见踪影毫无音讯的？莫不是辨空师父知道他们私定终身，罚他了不成？
般若越想越怕，终于按捺不住，同念安住持说了一声便下山去了。
现在是白天，般若心焦，也有所顾忌，确认没有香客才走进了庙里，她四处张望，还是不见道生，心中不安更甚。
先是空空瞧见般若，走上前来。
“师姐。”
“空空，”般若也顾不得回礼，直接开口问道
“你师兄在哪里？”
“师兄这些时日在闭关，不曾出房门。”
听得此消息，般若松了口气，跟着又是气恼又是不解。
要闭关修行，事先知会一声能有多难？自己还能拦着他不成？况且他都要还俗了，哪怕日后做个俗家子弟，何需在此关头闭关修行？
“劳烦同你师兄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
空空点点头，转身走了。般若站在原地等候，过会儿辨空住持朝她走来，般若见他有些慌乱，主要是不清楚辨空知道多少，但还是尽可能镇定的同他行礼。
“辨空住持。”
“嗯。你来找道生吧。”
般若心一下遭这问题吊起来了，辨空这般问，像是知情人，可对比这态度，又变得模棱两可。般若纠结应不应，空空恰好走了回来。
“师父、师姐。”
“师兄说，今日不便相见，等过两日他会去找你，山路难行，请你小心。”
般若张了张嘴，看了眼辨空住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应了一声便匆匆道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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