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这场雨终于停歇片刻,远方的夜色仿佛不见底的潭水那样幽深,好在医院大楼内的灯光足够亮堂,不至于让人觉得很压抑。
柏一舟回到留观室,时间已近八点,他刚吃完晚饭就出了门溜达,并不是他精力有多么旺盛,而是病床上躺着他得罪不起的一尊大佛。
说起来,游斯朝算他凌晨到现在的救命恩人。
下午恩人困极了想睡觉。
这病床当然得让啊!
柏一舟轻手轻脚地挪到床沿,屁股腾空着还没坐稳,下一秒,游斯朝蹙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他在一阵虚虚实实的梦境里沉溺,好不容易转醒,一时半会儿没判断出来自己这是身处哪里,等他目视前方,看到柏一舟还微微发肿的胳膊时才闻到空气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是医院。
中午和黎幼听一起吃饭的中谊医院。
游斯朝慢慢地坐起身,抬手按了按眉心,昨晚没休息好,今天补觉好几个小时头还是有点痛。
柏一舟很少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像泡在雨水里,周身都泛起难以名状的冰冷与寒凉。
又潮又湿。
总之是雾蒙蒙的。
他起身倒了杯凉白开递过去,说道:“渴了?还是这里太热了?”
说这句话之前,柏一舟瞥见了游斯朝脖颈里的冷汗,以及他的衬衫后背有大片濡湿。
游斯朝迟疑地摇摇头,哑声说:“没事,你刚去哪里了?”
“随便转转,抽空补了线上的采访,那边说我们俩的要放在同期播出。”
柏一舟用手推推被子,在他旁边坐下。
“嗯。”游斯朝看着眼前的纯白色床单,忽然想起什么,“不是要住院吗?医生怎么说的。”
柏一舟:“病房都安排好了,你不是在休息嘛,我就和他们说再等等。”
须臾,两人无言。
等不到沉默蔓延开,柏一舟侧眸,左右瞧瞧游斯朝锋利的下颌线,内心暗暗道:这身板,这样貌,应该……不至于吧。
“哎,你不会搞暗恋吧?!”
柏一舟没忍住把心声说出来了。
游斯朝停顿一下,机械般扭过头来,似是听不懂他这话,僵持数秒也没回应。
反正说了就说了,柏一舟头铁又问一遍,“我可出去和那个实习生打听了,黎医生是北医大2015届入学的,那不就是和咱们联谊的……”
噗通一声——
柏一舟刚坐没多久的地方已不见他人。
屁股如同实心球一样重重落地,他先是懵逼地转身,再后知后觉地揉着腰,好半晌爬不起来,龇牙咧嘴的同时还不忘骂骂咧咧的。
“我操,要不要这样啊,杀人灭口也不能选医院这种神圣的治病救人的地方吧!”
游斯朝眼里的神情逐渐有了一丝波动,眉间凝着霜似的,冷声说道:“没事干就多写几篇第一作者的期刊,瞎打听什么。”
“你不觉得这句话更像是承认吗?”柏一舟爬起来,还是坐到他旁边,“要不是你睡着了还能喊出人家名字,我上哪知道你这些年藏得那么深啊。”
“还以为你刚见几面就像个变态一样。”
柏一舟补充道。
游斯朝什么也记不清,他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陷入梦境迷迷糊糊的状态了,但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兼同事,柏一舟说出来的那一刻,他甚至尝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解脱感。
心脏剧烈跳动数下,又重归平静。
游斯朝微眯着眼,眉心舒展,胸腔震颤了下,笑着问柏一舟,“带烟了吗?”
柏一舟觑他,无奈地拍拍兜,“我这病号服也能装烟盒啊?嗓子抽坏了,小心老罗同志啐你。”
“他不会。”游斯朝说。
柏一舟抿唇,“也对,他最是心疼你。”
*
深夜。游斯朝走出医院,到马路对面全天候营业的便利店买了包烟,撕开塑料膜,倒出一根咬在齿间,两腮咬得紧,下半张脸崩成弦。
潜心研究时,同仁尊敬他,也愿意称他一声游工,可他并非总是像他们所见的清风朗月,少部分时候,他也有自己的恶劣,就比如现在。
晚风吹过来,拨动了他的发梢,连衣衫都鼓出一点点弧度,他的脚步却没动弹,定定地站着,任由打火机幽红的火苗燃烧,又熄灭。
灭掉第三次过后,游斯朝才稍微低下头,掌心拢住,挡着风,凑过去吸了一口,烟着了。
淡白色烟雾袅袅升起。
他在这氛围里出神。
他曾经以为无论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后悔看到谢庭路要订婚的新闻时决定接近黎幼听,但今晚的梦境还是让他犹豫了。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吗?
她又真的需要吗?
想不出答案,苦恼与压抑都融化在一团团飞到眼前的烟雾里,尼古丁果真叫人上瘾。
黑暗中。
游斯朝勾着唇,无声地笑了一下。
一根烟陆续燃尽,游斯朝抬手掐着那一小截的烟滤嘴,转身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余光扫过。
马路对面不知何时停了辆黑色的奔驰,商务风格十分明显,他直直看过去,突然预感强烈。
身体更快做出判断,移步上前,刚走两步,奔驰启动了,油门加得不快,却也在他即将敲车窗的前一秒开走了。
游斯朝眉头紧拧。
脑海里飞速地浮现出谢庭路的脸,是他派来的人吗?跟着他?还是跟着黎幼听?
游斯朝没思考多久,果断做了决定。
夜里十一点,陆序刚出完现场,拿了瓶矿泉水坐下休息,兜里手机响起一阵嗡嗡声。
他接起:“喂,这个点怎么了?”
游斯朝:“帮我个忙,查一下车牌号……”
陆序拧开瓶盖,咽下这口水,才打断他:“这种简单的小事你自己不行吗?还要我兴师动众的。”
游颐均在北城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区区一个车牌号,用不着陆老爷子的各种关系。
游斯朝望着空荡的街道,仅有几家生活用品的小超市还开着,灯箱后面的红光照在他眼底,仿佛黑暗中行走的蛰伏的兽。
陆序听到他低沉沉的嗓音,“这次情况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犯纪律,只是需要您家老爷子再帮我确认一下。”
“嗯好,那我记住了,你等我的信儿吧。”
陆序说。
*
今晚临下班前又突然送来一位急性大出血的病人,处理完已经加班了一个多小时。
黎幼听骑着自行车回家,车刚锁好,往回走,发现保安亭门外停着一辆轿车。
黑漆漆的。
莫名有种风雨欲来前的虚假的宁静。
黎幼听脚步站在原地。
驾驶座的门从里面推开,汪呈穿着标准的套装走下来,她的眉梢轻微蹙起。
汪呈?
她猜错了。
北城发展速度极快,新开的各种楼盘也多,迦檀公馆虽然近几年来没有被划分在高档住宅区的一列,但怎么说也是经历了百年的文化熏陶,这种地方,她大伯不是最喜欢表演书香门第的礼仪吗,为什么汪呈的车没有停在侧方几米远的停车位?
八点不到,门口还有刚散完步回来的业主,再怎么着急找她说点无关痛痒的事情,也不至于会犯这种小错误。
难道车里没有人?
黎幼听微微攥紧了拳,今天急诊科挺忙的,她实在没心力硬撑着和他们这群人斡旋。
汪呈在她捋不清思路的时候走到她身前,颔首道:“黎小姐,请先上车吧。”
“去哪里?”黎幼听浑身竖起不情愿的刺。
“没有,只是有几句话需要传达。”汪呈仍旧是那副语气。
黎幼听径直走向后座。
如她预料的那样,车里没人。
刚坐稳,汪呈启动了车辆,开出几百米,停在了鲜少有人经过的小路前,他从前座递过来一个银黑色的手机,屏幕亮起,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电话还在接通的状态。
车外安静,车内也是落针可闻,汪呈呼吸均匀却也有意放轻。
黎幼听拿过手机,习惯性地放到耳边,下一秒,男人特有的磁性的嗓音响彻车厢。
“是我。”
黎幼听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意思,但在听到谢庭路的说话声时瞬间看向了汪呈端坐的背影。
他不是黎宗铨的助理吗?
为什么对谢庭路的吩咐任劳任怨?
各种疑云还没有形成新的链接,电话那头又出声:“你周末是不是要到基层医院义诊?”
他的语气只是寻常的问话,可此时此刻听在黎幼听耳朵里更像是他对她的质问。
黎幼听突然提高音量,说:“谢庭路,你监视我还是跟踪我?”
对面冷静数秒。
他又解释:“都没有,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很安全,至少我现在还坐在这里通过别人来和你对话。”几个字咬得很重,隔着屏幕,她的怒火更是放大了许多。
谢庭路坐在桌边,指腹擦过杯沿,杯中还剩一些酒,响起短暂的乐音,他忽然喊她的名字,一如初见那样,“小听,这是我能够为你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我必须保护你。”
黎幼听说不出话,认识这么多年,她还是对他有着过分的宽容,哪怕明知道应该与他划分界限,心却不由自主地靠近。
似乎过了好几分钟。
黎幼听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指,肩背都放松下来,简短地说了几个字,“我知道。”
他那边好像很忙,他总是会忙一些她不懂的事情,这通电话依然很快结束。
黎幼听侧着脸,看向窗外暗下来的夜色,冷静过后把手机递到汪呈掌心。
她看着汪呈,没说话,转身拉开车门走下去。
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她又扭头回来,没有刚才的平静,她眼角漫出情绪,眼尾红彤彤一片。
汪呈开了车窗,抬头注视着她,也没说话。
黎幼听吸了吸气,垂眸,又侧过身胡乱地擦掉流出来的泪,嗓音里全是委屈,“汪助理,我应该叫你汪助理,还是叫你汪呈,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代名词是我所不知道的?”
她话里不乏讽意。
汪呈也下了车,递过去几张刚抽出来的面巾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身位。
黎幼听没有赌气不接,拿过来的时候还顺势说了句,“谢谢。当然不止这一次,还有上周黎家聚会,你提前替我准备的外套。”
“你骗了我,我们扯平了。”
她补充道。
汪呈没有处理过比黎小姐还棘手的问题,他擦了擦鼻尖,缓声说:“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情。”
这句话黎幼听没理,他刚说完前面的,她就已经再次走远了。
汪呈重新上车,车轮慢慢悠悠地旋转,车灯一直照在前方,等亲眼看到黎幼听走进公馆大门,才转向扬长而去。
奔驰行驶在沉酽的黑夜,车窗半开。
汪呈单手伸出窗外,掌心与今夜的晚风呼啸相拥,脑海里回想起黎小姐哭红的眼。
他那句话没说错。
人总要去坚持正确的事情。
黎小姐治病救人是。他自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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