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幼听怔怔看着那两条跨越七个小时时差的信息——来自法兰克福下午一点钟——北城时间晚上八点。
她用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敲了几下,犹豫几秒又全部删除,最后按下锁屏键,放进口袋里,一个字也没回。
这种情绪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也不确定。
可能是一切发生得过于顺其自然,没有任何有效的环境干预,总之,她现在就是不太期待收到谢庭路的消息了,甚至也不想从江曜那里得知他的近况。
如同两条曾经相交,当下各自延伸的线,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里。
这样才是正确的。
即使痛苦,也不要沉溺。
五楼手术室。
黎幼听拿出工作卡准备领无菌手套和衣服,值班护士详细做好档案,把更衣柜的钥匙递给她,目光瞥见侧面走来的许春泠,规规矩矩地喊了声:“许副主任,晚上好。”
许春泠颔首示意,扫了一眼黎幼听的证件,态度冷淡,紧接着扭头对护士说:“这次的手术黎医生不用上了,把她的记录划掉,换成虞医生,她马上就过来。”
“好的。”护士应下。
黎幼听指尖还勾着那串钥匙,听到这话只好原路还回去,眼底不可避免地闪过一抹阴霾,但很快被纤长弯曲的睫毛掩盖住。
等护士重新写好手术名单记录表,许春泠双手揣着兜,转过身看向黎幼听,才开口道:“不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吧,你自己应该知道原因。每一次的实践经验都非常宝贵,你没有珍惜。”
“对不起,许医生。”黎幼听无可辩解,她确实在现场反应迟钝,大家有目共睹。
许春泠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鼻腔里哼笑出声,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年度笑话,声线比之前还要冷硬,反问她,“你觉得这件事情是要向我道歉?”
“你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你不仅是在用你的职业生涯开玩笑,还是在用患者的生命机会开玩笑。”许春泠继续道:“黎幼听,我知道你足够优秀,多多少少有点儿恃才傲物,但只要你还在医生岗位上一天,你就要时刻守护你曾经宣过的医学生誓言。”
“下周你的住院医师考核评分同意书上不会有我的签字,起码目前你在我这里完全不合格,明天早上开晨会前交一份千字检讨放到我的办公桌上。”
黎幼听认真记下,视线慢慢荡到自己的鞋面,嗓音很低,“好的,许医生。”
许春泠偏过头,一时觉得刚才那些话有些重了,想起心内科主任和她交流过的几句,说这些年轻的好苗子可以打磨,但不能辣手摧残,防止结不成一颗果。
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叹口气,终究心软,“去吧,拿好笔记本进观察室,除了必要的知识点,你还得学习虞见溪的工作方式,她遇到麻烦比你冷静多了。”
黎幼听眉梢微动,乖巧点头,“嗯嗯,谢谢许医生。”
许春泠拿上更衣柜的钥匙离开。
黎幼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欣喜又崇拜。
她知道,许副主任这个人,向来是个直爽率真的性子,年轻时就这样,也因此吃了不少的亏,可这有话直说,从不会藏着掖着的毛病至今也没改,以至于明里暗里地得罪了不少人,尽管年龄与经验都摆在明面上,主任医师的晋升到底是没了下文,所以,在许春泠这里,每个新人都能够得到绝对的公平,当然也更加严格。
……
大巴车司机确认脾脏破裂,影像科与急诊科医生开会讨论后一致决定进行保脾手术,助手操作着万年历时钟,“八点十六,开始手术计时。”
黎幼听坐在观察室,全神贯注地盯着许副主任主刀的动作。
手术刀、牵开器、血管钳依次递到她的掌心……手术进行到中途,脾部污血从细小伤口处呲出来,许春泠绿色无菌服的胸前留下深褐色痕迹,助手在一旁擦拭,虞见溪临危不乱地上了吸引器迅速清血块,开始吸积血。
良久,损伤裂口处理好,许春泠双手抬起,吩咐虞见溪,“你来缝合。”
“好。”虞见溪接过持针器。
许春泠有意现场考试,“缝合结束?”
“冲洗腹腔,关腹。”
“那如果术后出现反应性胸腔积液?”
“微量时问题不大,无法自主吸收时可选择胸腔穿刺引出液体。”
许春泠没再提问,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夸赞的话脱口而出,“虞医生,你是比她冷静多了。”
……不过有时候又太冷静了。
这是后半句话,许春泠没说。
虞见溪手中缝合的步骤没有停止,知道“她”指的是黎幼听,张了张嘴想替黎幼听解释几句,又觉得她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把脆弱公之于众,所以那些字的发音在嘴里蹦来跳去的。
许春泠看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既然她不想说,便也没主动问。
*
G152国道现场。
各方人员清理到九点半,该带走问话的问话,该拖走的损毁车辆已经拖走,大部分消防员也回站休息,只剩几个人收尾,其余的是交警大队和派出所那边的工作范畴。
陆序扯开衣领,身上的橙色救援服被汗水洇湿,然后反复吸干,此刻又潮又闷,他摘帽子,换衣服,和队员打完招呼,说他不跟站里的车回去,自己开过来的车还停在事故路边。
往前走,那辆银白色的福特烈马打着双闪,流畅车型在黑夜里像只硕大的小企鹅,难得可爱,其实和它主人的形象挺搭的——板寸利落,轮廓硬朗,一脸的正气,但偶尔也会调皮撒个娇。
陆序走到跟前,拉开车门,看到坐在副驾座上岿然不动的男人,车内照明顶灯开着,视线从他一尘不染的俊脸逐渐下移,白色短袖左侧腰的位置沾了血,现在已经氧化变黑。
“哟,听说你趁我不注意英雄救美去了?”陆序勾唇揶揄。
男人伸手拉过安全带,双腿大剌剌地敞开,语调懒洋洋的,回他:“几个乘客闹事,交警队应该找你核实了吧。”
陆序启动油门,握着方向盘调头,“没,找的不是我,找的站长,说了几句就走了,都是友好相处单位。”
“不是,你这伤没让医护人员处理干净,消个毒什么的?”等红绿灯跳秒的间隙,陆序关切地问。
男人看着后视镜里的车流,喉结滚了下,薄唇吐出一个单字,“没。”
话音一落,陆序紧急踩刹车,找了个安全的地方靠边停,转过身定定地看了眼,叫他大名,“游斯朝!你在我这儿要是受伤感染了,我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那倒是。”游斯朝的语气肆意张扬,眼尾漾出笑,一巴掌拍开陆序要拽他衣服检查伤口的手,把左胳膊递到他眼前,“喏,车前杠划的。”
“有铁锈吗?”
“没有。”
“上面有血迹吗?现场伤者那么多,万一,我是说万一……”
“检查过了,没有。”
“你说的我不放心,还是得去医院。”
陆序重新开车,“你帮我搜一下最近的医院导航。”
游斯朝打断他施法,“得了吧,你怎么当上指导员之后变得婆婆妈妈的,再说,你好不容易休假两天,今天都快过去了,咱俩的晚饭还没着落呢,找个地儿吃饭,饿。”
陆序终于从工作中脱离出多愁善感的情绪,想起今晚是要和游斯朝开车去山庄避暑,没走高速,走的国道才碰上了队里出动救援。
“那行,你想要吃点什么,回市区吃,还是去——”游斯朝打断他,心中敲定主意,“去‘中间’吧。”
“行。”陆序对这地儿熟门熟路,这回不需要导航规划行驶路线,“的确是好久没去了,也不知道那里变样没。”
四十分钟左右,一辆白色烈马十分高调,且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了大学城附近——北城科技大学,他们俩的毕业院校。
‘中间’是一家烧烤店,开在流云巷居民区的最里面,要步行绕过几条弯路,小巷的路灯和几年前相比亮了不少,就是这片横七竖八的电线杆子暴露在头顶,走得人心惊胆战的。
陆序一时职业病犯了,抻着个脑袋,左看右看,没有哪一块不存在消防安全隐患的,吐槽道:“回去就给雁熙区的消防站打电话,底下的人办点儿事也不上心,就这工作质量能过关,验收组全他爹吃干饭的。”
他的专业是军事海洋,当过几年兵,但只是那张脸长得颇有正气,性格和说话方式难免带着部队里雄性荷尔蒙熏出来的痞气。
游斯朝走在前面,‘中间’的灯牌标志出现在店门口,还是熟悉的写在木板上的黑色毛笔字。
十点多了,正好是宵夜时间,生意如火如荼,店内人声鼎沸。
游斯朝找个安静的角落,抬脚迈入里间,对陆序的骂声充耳不闻,等他怒火收敛时才敷衍了事,“省省心吧,我亲爱的指导员同志,东城区和雁熙区可是平级,你以为你还是两年前的少校啊。”
陆序这些年被游斯朝喜欢戳心窝子的特点训练出来了,对这种话早就免疫了,何况退役的事情板上钉钉,不是他伤春悲秋或者困苦过日就能倒回去的。
不过,陆序没打算一笔带过地放游斯朝一马,他一脚踢开板凳坐下,趁游斯朝耐心翻看手里的菜单时,幽幽地来了一句:“听说你刚读大一就遇见了缪斯女神,怎么今年快二十八了,您老还是单身呀?”
砰噔——
游斯朝扔了硬壳菜单,后腰轻轻往后靠,偏过头,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目光看向陆序,嘴角扯出弧度,笑着说:“还真是巧了,我和我的缪斯女神吃过这家。”
“嚯。”陆序瞬间来了兴趣,“这消息够劲爆的呀!”
他激动起身,坐到游斯朝同一侧,手臂勾肩搭背,头凑过去,“来,跟你陆哥哥说说,那人叫什名谁啊?”
游斯朝脑海里轻而易举地想起晚上的画面,白皙如瓷的后颈,柔顺的发梢,似乎是下午刚洗过,空气中飘着清甜的味道,有点像是炎炎夏日里刚切开的冰西瓜。
他心情愉悦起来,转头玩心大起,戴着腕表的那只手摸到陆序垂在他整个肩膀上的手背,一字一顿道:“你说呢?当然是你啊,陆、哥、哥。”
陆序满脸黑线,被他碰到的那只胳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鸡皮疙瘩,他面无表情地回到对面的位置。
他心说。
草你大爷,游斯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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