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笔

灰云消退,远处的天好比湖鱼翻肚,渐渐显出白意。

雨歇,杨郎君苦苦守候在廊下,见明潇回院,他连忙迎上去,撇嘴埋怨道:“殿下可算回来了,小人等了许久。”

驯服一位哀怨冲天的年轻人,就如同驯服一只野猫。

它可以叛逆爱惹事,并且最好永远都保持着这样的本性,但它更懂得寻找到叛逆和温顺的平衡,既让人觉得它缺管教,又想要看看最终能把它驯成什么样。

“撒谎。你既未学会《大河引》,怎会‘苦等’?想必不是辛苦,而是痛苦。”明潇的笑意没有温度,尽是嘲弄,“现在便去我院中。弹得不好也无妨,慢慢来。”

打完一巴掌,再给颗甜蜜的枣,杨郎君的脸红绿相映,难看至极。

他的琵琶技艺太过生涩,有时手忙脚乱地拨错半个音,整首曲子的节奏都乱得不成样。他幽幽觑了眼明潇,见主人面色无虞,才敢继续奏乐。

琵琶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明潇倚靠在桌沿,轻轻揉着左腿。

她少年时精于骑术,又常跑跳,腿上原本附着一层的肌肉。现在,双腿她最不常用的身体部位,用进废退,肌肉日渐消弭,如今竟是半点儿坚硬的触感都寻不到。

“您在听吗……”耳侧响起抱怨,年轻的乐师见明潇心不在焉,以为她浪费了自己的辛苦,委屈得正紧。

明潇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弹下去。

谢恣对乐器一窍不通,奈何明潇喜欢听琵琶,他唯有硬着头皮学,可惜直到他战死,也未学出什么名堂。每每当明潇笑话他,他便扑过来又是撒娇又是埋怨,那模样若叫旁人看去,必定个个惊掉下巴。

“子安,你……”

庭院里突然静寂,明潇为自己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惊,她饮下半口茶水,没有言语。

杨郎君失落万分,他知道子安是驸马的表字,也能猜出自己为何侍奉长公主左右时要戴面具。可是他不明白,他侍奉殿下这么久,殿下心里对他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吗?

杨郎君拨了一下琴弦,摘下面具:“您和我在一起……怎么还念着旁人?”

殿下会否许他一丝怜爱?

“‘旁人’?到底谁才是‘旁人’?”明潇攥紧茶杯,右手指节用力至泛白。

她的心症若想治好,需要控制情绪,故而她神色平淡,可是也仅到此而已了,她不可能再对杨郎君摆出菩萨面庞:“我爱念着谁便念谁,不容你多管。你下去,不要再弹了。”

杨郎君惊慌失态,连忙俯首认错。他几乎是爬到明潇身边,仓惶扯住她的衣袖,哀声切切:“殿下……”

明潇的好心情一去不复返,根本不听他的辩解与哭饶,只晓得他跪着哭了几句,因求饶无门,最终悻悻地走了。

一团会灰云,从池塘里游到梅花树稍,明潇盯着它,默默计算今日尚有几个时辰才能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叶慈终于带着消息回来:“那位燕公子,四年前进京,家住春平坊,正备考秋闱文试。”

又是科举。

谢恣昔年是武探花,本有大好前程。晋国公主的驸马不得任实职,明潇与他的姻缘一成,他的前程紧跟着一断。

因此谢恣才会倔强跟随太子去南境,他走的时候满心欢喜,拉着明潇的手不放,与她说了许多温柔贴心的话,并期许若自己立下战功,皇帝会否再许他做将军。

他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

一日时光转瞬即逝。

积水蒸发干涸,唯留几处清澈的小潭。

燕峦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再次见到了靖阳长公主。他打扮得清爽,礼节亦很到位,俯首弯腰时,胸口处碧色的衣料微微垂坠,将显未显地露出半截锁骨。

苍翠欲滴的青山,盈着一尾白净雪线。

空中飘来薄荷香气,招致明潇斜斜的一眼。晋国爱好熏香的人寥寥无几,几乎成了社会风气,就连明潇也不喜欢。除了助眠所用的安神香,她基本不沾这些东西。

所以,这股怡人的气息,来自燕峦。

明潇接过《山君图》,单手掂了掂画卷的重量,可她的心思非在此处:“燕公子熏了薄荷草?”

桃花眼虽温柔多情,桃花眼的主人却满脸淡漠。不熟悉明潇的人一看,还以为她胸有嗔怒,燕峦后撤半步,低声道:“某离殿下远一些。”

“我未说不喜薄荷香,你莫要后退,上前来。”明潇摊开画,凝神欣赏几瞬,燕峦画植物的功力着实寻常,画虎的本领却相当出色,“画师不为自己题名?”

话音落地,燕峦犹疑地蹭回原处:“某忘记了。”

能由一句寻常疑问,发散到她是否喜爱熏香的人,会粗心大意吗?明潇全然不信他的说辞:“说实话。”

燕峦两手空空,竟不知该把双臂搁在什么地方。在长公主泠泠的注视下,他的双手挪到身后,又放到身前。

屋檐上的鸟儿唤了一声,燕峦找到较为自然的仪态,终于恢复昨日南山上的从容优雅:“昨日不题,是因来不及。今日不题,是因某以为殿下要这画,不敢多此一举。”

明潇莞尔,她的笑意素来清浅短暂,极难捕捉,燕峦又恰巧不敢抬眼望她,遗憾地错过了这抹笑。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画:“金素,去取笔墨来。”

远远站着侍奉茶水的金素闻言,很快取来笔墨砚台,请燕峦题字。

明潇没有坐轮椅,而是坐在柔软的蒲团垫上,身侧摆着一张矮桌。雨后凉爽,她于屋檐的庇护下欣赏庭院中的景色,悠闲自在。

她指着矮桌,道:“燕公子就在这儿写。金素,你来帮燕公子磨墨。”

“某自己磨便好,不敢劳烦殿下身边的人。”燕峦出言拒绝时,指尖已抚住温凉的砚台。砚台底色黝黑,肌理纹路犹如繁星点点,是块难得的宝砚。

金素进退两难。

燥热拉长了时间的流逝,长公主虽怀病骨,眸中却含千万炬火,奕奕有神,在她审视般的凝望下,燕峦感觉自己犹如被剥衣削骨,方方寸寸皆由人看了个干净。

“好罢,”明潇暂且放过他,“随你。”

燕峦如释重负,他跪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磨起墨。

很快,墨汁便洇开,燕峦提笔取墨。长公主的视线还眷顾着他,他无意察觉,小指无意染上水渍。

一眨眼的时间,水渍干涸七成,残存着点点潮湿。

燕峦小指的皮肤紧紧绷着,风起了,掠过他紧绷的手,像有另一截柔若无骨的指节,抟起他的皮肉,扰乱他的心神。

伴随着微风,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燕峦本能地吸气,继而意识到这股香气不属于薄荷草,而是一种混合着多种原料的安神香,檀香、桂花、白芷……

“不要闹,乖。”

什么?

燕峦握笔的手停滞住,他听见长公主突如其来的一声轻责。他五脏六腑瞬间拧至一处,他闹什么了?他不是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字吗?他的字写得不好?可是无论怎么看,这几个字都能称作力透纸背。

……莫非是他不该嗅到这香气?他离长公主太近了,令她感到冒犯吗?

还有那个亲昵又无奈的“乖”字……

他挺拔的身躯稍微曲起,头颅伏低,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力求尽快写完。此处是靖阳长公主府,非他该来的地方,亦非该久留的地方。

坐在他对面的明潇赏来一道视线,刚巧落在他绯色的耳根处。明潇满头雾水,这人稀奇古怪,既敢私上南山写生,又在她的府邸莫名其妙红脸——雨后凉爽,何至于热红了脸?

“燕公子,你嫌热?”她困惑不解。

“不是,不是。”燕峦仍旧埋着头,只顾纸上徐徐洇开的墨势如何行走,“马上就能写完。”

明潇胸中堵着郁气,她轻抚狸花猫的脑袋,匪夷所思盯着趴在矮桌上写字的年轻人。倏尔,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抬起头来。”

冰凉的嗓音化开盛夏的暑气,燕峦顿了顿,暂且放下笔,颈项徐徐抬起。

长公主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

绯色自雪白的脖颈蔓延耳根,燕峦惊窘交加。如今紧绷的不止是手指,更有他胸口处的皮肉,和根根肋骨下艳红的心脏。

他已丢了沉静的心情,胸腔化作一口煮沸的锅,烟雾缭绕、热汤翻涌。雪色肌肤间的红,彻彻底底出卖了他,饶他面上沉静不迫,也遮掩不了他的情绪。

明潇望着燕峦的姿容身段,犹如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不知他哭的时候是什么样?会咬着殷红的唇望她吗?会傲气地仰首,不让泪水颗颗滑落吗?

谢恣从未当着她的面哭,谢恣落泪又是什么样?

“燕公子。”

在燕峦最为心神不宁时,明潇淡淡开口,她提刀割弦,割破了燕峦拘谨严密的防备。

“狸奴调皮,我教训的是它,而非是你。”明潇不疾不徐,一字一顿,“但凡你抬眸瞧我一眼,便知真相——既如此,你为何不看着我?”

燕峦不急于继续动笔,他挺身跪坐,手掌握拳置于膝盖。他迟疑地抬了下眸子,正对上明潇多情的桃花眼,霎时心乱如麻:“殿下……”

“嗯?”明潇静候他将话说完。

狸花猫唤了两声,小小的脑袋贴着明潇的脸,侧眼打量燕峦。燕峦口中发苦,微声说道:“我很快便写完。”

明潇顿了顿,不满意这个答案:“没有旁的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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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意不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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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驸马很多年
连载中七句流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