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求不得；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三苦寺。
军情紧急，形势刻不容缓。
她不可能长久在寺里，跟一个和尚耳鬓厮磨。
杨明不愿意，她也不能。
她离开三苦寺不久，便在一次征战时中了流矢，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等她醒来时，过往的记忆，便又遗漏掉大半。
有段时间，她甚至连身边的人也不认识。
但她天生拥有战力。
杀伐决断的她，组建了这个王朝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队。
心地慈悲的她，以对百姓爱护，成为众望所归的领袖。
她登基称帝，治理天下，转眼已经过了十年，才能够稍稍歇息。
尽管她的功绩无人能敌，她早已扬名四海，但她在梦中，却常常回到三苦寺。
梦中，那里是自己的来处；
只要回到那里，心中的不安便会平息；
只要看到那个一身红袍的僧人，便会感到安宁和幸福。
可她却找不到三苦寺，甚至召来了天下佛首，也问不出三苦寺的所在。
这一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三十二个年头了。
尽管她还很年轻，但没来由地，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她更加渴望，见到梦中的那个僧人。
于是她开始四处打猎，四处游历。
终于，在一次大雪迷途时，她再次见到了杨明。
所有被尘封的记忆，在见到杨明的这一刻，几乎全部复苏。
她记起了他，想起了曾经的那些过往，以及……自己在寺中的两次推演。
她虽然还没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但当她提着灯笼，站在杨明的禅房外时，她已经有了预感。
这一次，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杨明拉开房门，红着眼。
这十年，他终于明白了第二苦：爱别离；
她克制住对温暖的渴望，一步步试探；
她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努力挤出微笑；
最后，她放手一搏：“我会离开，从此不再回来。”
若你爱我，定会跟我走出这三苦寺，阵眼移开，此阵可破；
若你不愿离开，也无理由留下，那便亲手杀之，阵眼被灭，此阵亦可破；
但玄姒怎么也想不到，杨明选择了自尽。
他想要离开，但他做不到。
于是，他选择入地狱。
当玄姒摸着杨明脖颈大动脉处的脉搏时，她早已想起一切。
她也想明白了一切。
杨明就是阵眼。
此阵绝不是涅槃幻境，而是魔物借用涅槃幻境，所创的剿灭心智的阵法。
先用涅槃幻境的美好，稳住自己。
在五岁那年，又用一场高烧袭击自己，使自己忘记前尘往事；
还根据自己的特制，安排了复仇复国的故事，使得自己在幻境中忙个不停，无暇深思；
特别是……阵眼的安排。
一名僧人的身份，拒绝一名女子，合情合理；
他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自己，全然地爱慕着自己，面对这样的爱恋，自己哪怕想起他，也只会沉醉于甜蜜，而不会想着亲手毁掉。
这个阵，几乎就快要成功了。
若是这次自己真的离开了三苦寺，肯定再也见不到杨明 。
阵眼，也会彻底湮灭在幻境中。
而自己……就此元神迷失，成为魔物手中的杀戮利器。
只是，几乎快要成功……
谁都没有想到，一心向佛，早晚诵经的杨明，竟不顾佛法中自杀会下地狱的警告。
选择地狱。
在杨明死讯传来的那一刻，此阵人间的结界有那么一瞬的空虚，而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尽数归附。
玄姒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掌心。
杨明还有一口气，而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杨明自己死去，自己将会被永困此阵。
可，要亲手杀了他吗？
要亲手，将这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甚至愿意为自己去死的人，掐断他的生机吗？
玄姒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她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
她应该用尽一切力量救活他，她应该长留在三苦寺中，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但她的手，快于她的心，做出了决定。
她果断的杀了杨明，果断的割掉了自己的脖子。
她以为这样，就能够破除幻境，但却没想到。
幻境竟建立得这般齐全，除了人间，还真的有地狱。
“明哥哥……”玄姒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抖，“对不起。”
她无法跟杨明讲述前因后果，因为来不及了。
巨大的地狱旋涡越来越近，若是被吸入，便不可能有活路。
杨明从一开始的震惊、不解、茫然到现在的坦然，只用了一秒。
他领悟了第三苦：怨憎会；
他微微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没关系的。如果你杀了我，才能回去，那便杀吧。”
杨明伸出手，握住玄姒的手。
杨明的魂体并不强，手也没什么力。
他覆在玄姒的手上，仿佛给她的双手，笼了层淡淡的金光。
“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帮你。”杨明抓着玄姒的手，一寸寸地将自己的元神刺破。
金色的光芒裂开，仿佛千万块琉璃碎片。
他露出一个笑：“莫说死一次，我愿死百次，万次，换你重生。”
利刃刺破金芒，千万块琉璃碎片落地，像心碎的声音。
同一时刻，真正的玄姒，缓缓睁开眼。
她终于破开了幻境，回来了。
战场，还是那片战场。
魔物汹涌而至，自己的肉身，已经战了整整三十二个时辰。
东边的天际，飞过一颗颗流星。
而十万魔物中央，那可怖的魔神，正因幻境的失败，气急败坏，千万只血色的眼睛，盯着朝自己本来的那一缕小小魔气。
是全然没有了神志，没有来世今生的魔气。
“杨明！你太没用了！”魔神将幻境中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若不是你，玄姒就死了 ！”
玄姒在远处，亦看见了那丝魔气。
她用着最后的力量，用强大的法身，朝着那缕魔气捞去。
玄姒元神归位，她的所有力量又再次返还。
她的速度很快，在魔神之前，抓住了那丝魔气。
魔气中，带着点点金色的光芒，玄姒轻易便抓住了那金色的芒。
是一颗芥子般大小的，金色琉璃心。
这便是那个，面对魔军压境，僧人逃窜，却还坐在原地，静心念经的僧人；
也是那个，从小照顾自己，会对自己脸红的杨明。
玄姒将其紧紧抓住，元神再次炸裂，将禁术“魂续”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因在涅槃幻境中，被封印了七成战力，此刻那七成战力为续，使得玄姒的“魂续”持续了整整四十个时辰。
比魔神预测的，还要多上八个时辰。
是“魂续”禁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爆发。
三天后，援军赶到。
十天后，新生的魔神落败，就此被封印在十万大山中。
十年后，玄姒作为凡人，第一次轮回。
她将那颗芥子般大小的金色琉璃心，也丢入轮回之中。
两人或许不会再次相遇。
玄姒没有了神力，也永远不会拥有仙体。
她只能作为凡人，尝尽世间百味。
而杨明，会变成什么人，会在哪里，作为凡人的玄姒，不可能知道。
又过了千年，万年。
凡人的世界，正值太平盛世，百年不见兵乱。
树上的银杏叶子，变得金黄，风一吹，飒飒而落。
在这样的太平天下里，玄姒只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唯一不太普通的，就是比一般的女生，更加喜欢玩儿战争类游戏而已。
“我明天要去打国际比赛啦，希望佛祖保佑，能够让我打赢。”年轻的女孩儿站在佛像前，低声祈祷。
她并不信佛，拜得也很随意，就连弯腰躬身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是对手的战术习惯。
却在她弯腰的那一刻，不经意看见了佛殿台阶上的一个名字——杨明。
“杨明？”她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记本。
淡粉色的日记本上，记录着偶尔会重复的一个梦境。
梦境中，有人对自己说：“如果你杀了我，才能回去，那便杀了我吧。”
“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杨明是谁？”她问一旁的老僧。
老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昨天刚刚圆寂的法师。”
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跟我说说这位法师。”
“他是个怪人，所有出家人都会改了俗家名字，重取法号，但他坚持不改。
他在圆寂前，说自己已经修行千世，每一世都努力精进，已经功德圆满，只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所以下一世，他依旧会在尘世轮转。”
“什么事？”
“他说，他有一个心愿，还没达成。”老僧带着玄姒，推开一间禅房的门。
禅房内很安静，也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
桌子上，有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颗沙砾。
“这是他火化后留下的东西。”老僧说，“只要有人靠近它，它会发光，便将此物赠与那人。”
玄姒伸手拿起那个小小的玻璃瓶。
瓶中金色的沙砾，正泛出淡淡柔和的光芒。
在这一刻，那些模模糊糊的梦境，重新变成记忆，归入她的脑海。
她的眼睛在这一瞬，有些湿润。
“我就是那个人。”玄姒说，“我收到了他的礼物。”
玄姒将这粒会发光的沙砾，收入荷包。
她没有回家，而是乘坐飞机，飞到了北方的某个城市。
又坐了大半天的网约车，来到记忆中的村子。
村子里落满了雪，就像很多年前，三苦寺内的雾凇。
她轻易就找到了自己前世存放在这里的东西。
东西存放在前世的墓穴中，是个半人高的玻璃瓶。
前世的肉身早已经腐烂，但那个玻璃瓶中，金色的沙砾正发出淡淡金光。
玄姒将自己荷包中的那粒沙，放入巨大的玻璃瓶中。
她前世死前，她的亲人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带着这么一大瓶沙子下葬。
但只有她自己明白，每一粒沙，都是杨明送给自己的礼物。
禁术“魂续”，并非真的无解。
若有人，自愿将苦修而来的琉璃心，赠给使用“魂续”的人，便可帮她重塑法身，使她重登仙途。
琉璃心本就极为稀少。
而且一颗琉璃心，根本不够重塑万丈法身。
所以几乎等于无解。
杨明很普通，也很平凡，即便是信仰纯正，坚持苦修，修一世，也只能够炼化出沙砾般大小的琉璃心。
但再小的沙砾，也能够一颗颗累积，聚成万丈。
玄姒在这一刻，再次回想起杨明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死百次万次，换你重生。”
万亿年之后，聚沙成塔。
玄姒的法身，终于在虚空中，睁开眼。
而在同一时刻，杨明再次离世。
他很平凡，也很普通，他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他在看到玄姒法身重塑的那一刻，他的唇角露出笑意。
他终于知道了，三苦该如何化解。
求不得——便给予；
爱别离——便深爱；
怨憎会——便助她；
如此，三苦不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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