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二十五年春。
红绸漫天,喜乐盈耳。裕王府今日双喜临门,同时迎纳两位侧妃——镇守北境的慕容大将军之女慕容舜华,以及我,辅国公之女景羲和。
身着侧妃规制的绯红嫁衣,虽不及正妃的正红色尊贵威仪,倒也算得上流光溢彩。
头顶的发冠沉甸甸的,垂下的细密珠帘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晃动,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子。
正是这朦胧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让我可以借着珠帘的遮掩,悄悄打量这未来将要困守一生的地方。
与此同时,我也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不远处另一道炽热的目光——来自一同入府的慕容舜华。
即便视线模糊,我也能感觉到对方将同样一身绯红穿出了与我截然不同的明艳来,毫无顾忌的张扬。
引礼嬷嬷按着规矩引导着繁琐的仪式,我与慕容舜华一左一右,缓步走向正厅。
厅堂之上,端坐着今日我必须叩拜的第一人——裕王妃盛望舒。
望舒,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望舒是传说中的月御之神,清辉满身,泽被一方。
而眼前这位正妃娘娘,出身绵延数代、根深叶茂的盛家。盛家并非我家这般徒有空壳的勋旧,而是实打实的簪缨世族,她的同母弟弟盛丰隆年少英武,已凭军功封侯,盛家可谓是文武鼎盛,如日中天。
她是沐浴着真正的世家荣耀与清辉长大的,是这座府邸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在她面前,我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辅国公府,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礼制规定,需由位分稍高或资历稍长者先敬茶。我与慕容舜华同为侧妃,同日入府,便当以年龄论先后。
我年方二八,长她一岁,理应由我先敬。
我屏息凝神,正等着引礼嬷嬷开口示意,却不料,身旁那道绯红身影竟抢先半步。
慕容舜华动作爽利地屈膝跪下,双手高高举起茶杯,声音清亮,语气傲然:“妾身慕容氏,给王妃娘娘请安,愿王妃娘娘贵体金安!”
这算什么,下马威么?
我顿时意识到,这慕容舜华必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了,竟连这片刻的先后都不肯相让,偏要在一开始就压过我一头。
可慕容将军是北境重臣,慕容舜华再专横跋扈,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只能垂下眼帘,用珠帘掩去所有情绪。
端坐于上的盛望舒,唇角依旧含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仿佛并未察觉任何不妥。
她从容地接过茶盏,动作优雅,浅啜一口,声音柔和如春风:“慕容妹妹请起。妹妹英姿飒爽,名不虚传。日后同在府中,需谨守规矩,和睦相处。”
盛望舒的话滴水不漏,既赞了慕容舜华的英姿,又点了规矩与和睦,分寸拿捏得极好。
轮到我了。
我收敛心神,稳步上前,依礼跪下。双手稳稳捧起那盏温热的茶,举至齐眉,垂眸敛目,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清晰而沉静:“妾身景氏,拜见娘娘,请娘娘用茶。”
就在盛望舒即将接过茶盏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我紧绷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紧张,茶盏竟毫无预兆地一斜,滚烫的茶水猛地溅出,几滴落在我的指节,更有一滴,不偏不倚,正落在盛望舒袖口的一角,晕开了一点深色的水渍。
除了近在咫尺的盛望舒,以及刚退至身侧、目光敏锐的慕容舜华,厅内其余众人似乎并未察觉。
指尖的灼痛远不及心头的紧张,慕容舜华看好戏的眼神已无声飘来,若盛望舒借此发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瞬,我却听见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甚至比方才更柔和了几分,似乎在有心安抚我,微微倾身,用只有我们几人能听清的音量关心道:“妹妹的手可烫着了?”
说罢,她才从容地接过了茶盏,对袖口那点污渍恍若无睹,浅啜一口,声音恢复至恰好的音量,温和道:“景妹妹初次行礼,紧张在所难免,起来吧。”
我维持着跪姿,声音放得极低,满是歉疚:“谢王妃娘娘关怀,妾身无碍。不慎污了娘娘衣袖,实乃妾身之过,不知可否容妾身为您稍作清理?”
盛望舒闻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沉静的眸子里并无半分责怪,轻轻摆手,唇角笑意温婉:“妹妹有心了,不过是点水渍,不必挂怀。起来吧,回去记得用凉水敷敷手。”
“谢娘娘体恤。”
我依言起身,垂首退至一旁,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松。
敬茶仪式在微妙的余波中继续进行,盛望舒对我和慕容舜华皆有赏赐。给慕容舜华的是一对赤金打造、做工精巧的马鞍摆件,契合她将门虎女的英气,给我的则是一套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俱全,透着清雅书香。
我恭敬地接过,谢恩,心中却已开始细细品味这位正妃娘娘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走出正厅,与慕容舜华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她嘴角噙着一丝未散尽的嘲弄,我平静地回望过去,不再掩饰眼底的冷意。
无需言语,我们都明白,从共同踏入裕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一场不见硝烟的漫长博弈,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我,景羲和,已无路可退。
洞房内,红烛高烧,噼啪作响,将厚重的嫁衣和沉甸甸的发冠早已被我卸下,我只着一身素净的中衣,独坐窗边。
裕王府的第一夜,似乎比辅国公府的更沉、更静。
今夜,是我与慕容舜华踏入这府邸的第一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殿下今夜宿在何处,明日这深宅内院的风向,便会朝着哪一边悄然偏转。
我该如何自处,尤其重要。过于急切,恐落了下乘,引人轻视;一味退缩,则可能就此沉寂,万劫不复。
这个开端,必须慎之又慎,要留下一个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印象,既要探探虚实,又不能过早暴露全部意图。
我正暗自思忖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我的陪嫁侍女沉香快步走了进来,脸上那份急切与忧虑,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小姐,”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他去了慕容侧妃院里。”
尽管早有预料,但消息确切地传来时,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我迅速稳住心神,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了一声:“哦?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可知是为何?”
我的声音平静,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沉香语速更快了些,带着几分不忿:“听说慕容侧妃方才借口刚从北境来京城,不熟悉中原风物,派了她那个伶牙俐齿的贴身侍女去了殿下书房一趟。回来没多久,殿下身边的近侍就传了话过来,说殿下晚膳后便过去。”
“下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咱们这位慕容侧妃性子飒爽直接,和府里从前那些温婉的侍妾很是不一样,殿下觉着新鲜......”
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沉香见状,也不敢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那对喜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像是在嘲笑着这一室本该有的温存,如今却只剩清冷。
一丝淡淡的,带着涩意的失望,在我心底缓缓漾开。
我料到慕容舜华不会安分守己,必定会再主动出击,却没想到她的方式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
更没想到,她竟赢得如此迅捷,以一种碾压的姿态,在这第一回合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也好。
锋芒毕露,固然能抢占先机,引得瞩目,却也瞬间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了这后院所有目光的焦点,尤其是正妃盛望舒那般人物的眼中。
盛望舒此刻,想必正端坐于正院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吧?
看她如何张扬,看我如何反应。
我站起身,缓步再次走到窗边。夜凉如水,透过窗纸渗进来,带来些许早春的乍暖还寒。
我望向慕容舜华住所的方向,隐约有灯火通明,我甚至能想象出里面的笑语喧哗,丝毫不同于与我这里的冷清。
也罢,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
慕容舜华要的是裕王此刻的瞩目,是情爱里的独占风光,可我景羲和不同。
家族兴衰,系于我身。
我踏入这里,不是为了争一时之宠,不是为了小儿女的情长。
我要的,是立足,是权力,是能让景家这艘破船继续浮在水面的生机,是更长远的以后,是终有一日,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今夜之失,或许正是他日之得。
想通了这一节,心中那点残存的失落与焦躁便彻底烟消云散。我伸出手,轻轻将窗户合拢,也将远处那点刺目的光亮彻底隔绝在外。
“沉香,”我转过身,语气平静,却愈加坚定,“熄灯罢。明日一早,还需准时去给正妃娘娘请安,不可失了礼数。”
“是,小姐。”沉香连忙应道,上前小心地熄灭了桌上那对燃烧正旺的喜烛。
顿时,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点点微弱的光晕。
我躺在宽大而冰冷的婚床上,眼底重新燃起一点光亮来。
这里解释一下起名,盛望舒和景羲和其实是相对的,望舒是月亮女神,羲和是太阳女神,对应望舒落,羲和生,盛望舒和景羲和其实是前后两个皇后面对类似处境下的一体两面[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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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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