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入主中宫已一年有余。凤印在手,统辖六宫,昔日觉得遥不可及的权力如今真切地握在掌心。
入宫多年,我冷眼旁观,早已看清这看似金玉其外的宫墙之内,积弊何其深重,许多陈规旧例内耗严重,压抑人性,更在暗处滋生出无数不见血的祸端来。
我不愿只沉溺于母仪天下的虚名之中,从小到大学得道理都在告诉我,在其位,便理当谋其政。
我亲眼见过底层宫人如何在严寒酷暑中昼伏夜出,月例微薄得仅够糊口,也曾见过盛望舒是如何被繁杂宫务与陈规旧习拖累得形销骨立。
我渴望改变,渴望能真正做些什么,让毓金宫这片沉闷了太久的天地能透入一点新鲜的空气,有一丝切实的改善。
我的目光最先落在那些数量最为庞大、却也最易被忽视的宫人身上。
他们的月例用度,竟自先帝朝中期以来便未曾有过变动,然而京城物价早已翻了几番,那点微薄银钱,如何能让他们及家人安稳度日?
人心都是肉长的,让这些日夜侍奉的人过得如此拮据,他们又如何能真心实意、尽心尽力?
斟酌再三,字句在腹中反复推敲,我寻了个谢清裕心情尚可的时机,侍立一旁,一边为他研墨,一边用最委婉的语气状似无意地提起。
“陛下,”我的声音尽量放得轻缓,“臣妾近日翻阅宫人名录,见其人数众多,各司其职,甚是辛劳。如今物价比之先帝时已上涨不少,宫人们的月例用度却多年未变……”
“臣妾想着,是否可酌情略微增加些许?虽所费不多,却也是天家恩恤,能让他们感念圣恩,做事也更添几分尽心。”
话音落下,我垂着眼,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果然,谢清裕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搁笔抬眼看我,我不敢抬头,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喜怒。
“增加用度?”他冷冷地反问了一句,“羲和,你初登后位,当知节俭二字是祖宗家训,立国之本。孝贤皇后在时,宫中用度一向从严从简,朕亦常嘉许其德,为六宫表率。”
“如今你甫一入主中宫,不思克己复礼,反倒倡言增加开销,行此奢靡之事,岂非与先皇后所行相悖,令朕失望?”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何曾主张奢靡,只是想让那些微末之人过得稍好一些……
我试图解释,声音里不自知染上了几分急切:“陛下,臣妾并非主张奢靡浪费,只是想让下人们能过得稍稍宽裕些。他们感念天恩,尽本职工作时也能更尽心尽力,且……”
他抬起手,截断了我尚未出口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我所有准备好的言辞都堵了回去。
“此事不必再议。”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明显是毫无转圜的余地,“宫中用度,皆有祖宗定例,关乎国体,不可轻改。皇后当好生学习孝贤皇后,莫要总想着标新立异。”
首次尝试,便如此干脆利落地受挫。
看着他重新拿起朱笔,专注于奏章之上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漫上心头。
我默默立于一旁,指尖冰凉。
难道就此放弃吗?
不,我不甘心。
既然直接增加开支被斥为奢靡,那便从别处省出来,总可以了吧?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账册,这一次,落在了年节庆典,尤其是各类完全不必要举办的盛宴之上。
账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许多环节极尽奢华,耗费的银钱如流水,若能从此处节俭一二,转用于贴补宫人,或增设些药材钱,以备宫人病痛之急,岂非既全了节俭之名,又行了仁政之实?
几日后,我再次寻了机会,将这番思虑再三、自觉更为周全的想法,更加委婉地向谢清裕谏言。
我甚至预先核算了几个可以缩减开支的具体项目,力求言之有物。
“陛下,”我捧着一盏亲自煲好的汤,轻轻放在他手边,语气柔顺,“臣妾近日仔细核对了宫中年节及各类庆典用度,见其耗费颇巨。臣妾想着,是否可略减些许不必要的排场?”
“若能将省下的银钱,用以贴补宫人日常用度,或增设些药材钱,使其生活稍有改善,病有所医,必能令其更深感念陛下仁德,于皇家声望亦是有益无害。”
然而,谢清裕的反应却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并未去看我亲手煲的汤,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荒谬!”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不悦,我立刻恭敬跪下。
“庆典规制,乃礼部所定,关乎皇家体统,岂容随意削减?皇后,你如今是一国之母,当知何为轻重主次!恩恤宫人固然重要,但绝不能损及国体颜面分毫!你如今所思所想,当时时以大局为重,以稳固江山社稷为先,莫要本末倒置,因小失大!”
言辞犀利,字字句句直指我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为何会如此?
增加用度是奢靡,节俭庆典是损及威仪?
难道我想改善那些微末之人的艰难处境,就真的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大逆不道吗?
在他眼中,所谓的大局,难道就只是僵硬的规制,是浮于表面的威仪;而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苦乐与需求,就如此微不足道,可以轻易牺牲吗?
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无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自那日后,谢清裕明显冷落了我。他来长乐宫的次数骤减,即使来了,也多是询宫务,言语疏离,大多数夜晚,他都宿在了卫秋棠的宫苑。
很快,便有风声隐隐约约传到了我的耳中。
沉香面带忧色,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一次为我篦头时,禀报了她探听到的消息。
“娘娘,”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忿,“奴婢听说,令贵人在陛下面前,虽从不说娘娘您做的有任何不好,却时常提及孝贤皇后当年的种种好处。”
“说先皇后在时,宫中如何井然有序,如何崇尚节俭,如何宽厚待下,却从不逾矩……引得陛下频频追忆,两人常常一同怀念先皇后在时的样子。”
我静静地听着,铜镜中映出的面容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她果然聪明。
不提新规,不言是非,只一味地缅怀过去,恰到好处地迎合了谢清裕对盛望舒那点追忆与愧疚。
她成了盛望舒最完美的影子,一个更年轻、更温顺、更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只会让他沉浸在往日美好中的影子。
她无需有自己的想法,只需扮演好怀念的角色,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我费尽心思也无法触及的圣心。
果然,不久之后,旨意下达——令贵人卫秋棠,温婉贤淑,性行柔嘉,特晋封为令嫔。
无子而封嫔,速度之快,恩宠之隆,令人侧目。
我独自坐在长乐宫空旷的正殿内,凤袍曳地,却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我想做些实事,却寸步难行,动辄得咎,换来的是君心疏远和不识大体的斥责。而她,只需扮演好一个温顺的怀念旧主的替身,便能踩着与我截然不同的路径,步步高升,恩宠加身。
我走回内殿,看重镜中的自己,端庄,威仪,却被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忽然如此清晰地想起了盛望舒,想起她临终前若有若无的警示。
或许,她是对的。
皇后这个位置,从来不需要你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和作为,不需要你真正去“谋其政”,它只需要你符合皇帝的需要,维持住表面光鲜、内里如何压根无人在意的盛世图景,便足够了。
改革之念,初初萌芽,便已胎死腹中。前路漫漫,似乎只剩下这一条规训之路可走。
我不知该说什么,亦无人可说。
唯有长乐宫的夜,一如既往地深沉,压抑得令人窒息。
[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改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