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第一窑开窑后的第三天,吴渭就把他与谢家小娘子打赌的事透露给了沈如翰,他嘴上是这么说的:“我看那小丫头也就是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名不见经传一个小破窑口,竟还敢放大话说成瓷能有七成?哼,什么样式的窑能做到?”
说话时却一直拿余光扫沈如翰的表情。
沈家这高门宅院说到底还是拿他们瓷坊主的血汗钱垒出来的,也亏得是沈家捏住了挛窑这门手艺,又在官府有几分薄面,有时在税款缴纳上能让吏员宽容些许时日,逢着瓷坊出窑不利,便能帮助周转一二。
然而事后,沈家该拿的好处却是一分不少。
要不是大大小小的瓷坊都得靠这座窑炉吃饭,谁稀罕养这么个祖宗?
吴渭表面上一副唯“沈家正统”马首是瞻的狗腿样,心里却也暗自盘算——
沈如琅也姓的是他们一个“沈”字,从一贯钱的补窑工事来看,虽瞧不出手艺上的底细,但至少看得出她真懂挛窑这回事。
他们姓沈的怎么个窝里斗法他吴渭是半点没所谓,他只关心谢家那新窑是不是真的能做到七成成瓷。若是可以,他往后还犯得着给他沈如翰堆垒这高门大宅么?
沈如翰自然也很明白吴渭这点小心思,他心中惊异于谢家小娘子的“狂言”,面上却一派斩钉截铁的不屑,冷笑道:“七成成瓷?她怎么不说,往后这定州城的白瓷不如都跟着她姓谢好了?”
吴渭想起昨日到谢家瓷坊看见的那些瓷器,跟普通窑炉烧出来的的确也没甚分别,于是,在细致地揣摩了一番沈如翰那真切的轻蔑表情后,他决定再观望观望。
半壶茶水落肚,他便告辞离开。
沈如翰却望着他的背影逐渐露出凝重神色,新窑第一回烧出三成多的成品,这就有点颠覆他对沈如琅父女的认知了。
从他手里漏出去的那点挛窑技艺,顶多也就够那父女俩接点散碎活计,糊口饭吃,这青出于蓝又胜于蓝的苗头怎么让人感觉不太对劲?
即便是他亲自掌挛窑工事,第一回就烧出三至四成的成品,也得沾不少运气才行。
思忖之后,沈如翰来找他的母亲薛娘子。
出于某种微妙的维护脸面的心思,他没有说明谢家新窑初次烧窑那成品率的含金量,而是着重点明沈如琅父女捡走了从他牙缝里漏出去的“破烂生意”,说不好就是在盘算什么“损招”。
薛娘子本着对儿子全身心的信任与无私奉献,马上明白自己该做的事,“眼下快入冬了,一会儿我就让人收拾点新被褥出来,今天就送到明月巷去。我也有阵子没见到如琅了,正好叙叙旧。”
沈如翰看着很能听懂自己话外音的母亲,一瞬间有点不能适应。
她好像从“沈家主母”的壳子里挣脱了出来,又成为那个巷里巷外游刃有余的薛娘子,在舍弃一个体面的称谓之后,她自那本真的血肉里又重拾起一副骨气,反倒叫人不能轻看她。
而此时,方崭露头角就被抓住那点小角的谢家窑正没日没夜地忙活。
谢织星和阿爹商量后决定在第二窑把覆烧试验场扩大,于是一次性使用的支圈与大量的瓷碗坯体都要赶工出来,利坯的辘轳转得快冒烟了也没有停下,把拴在棚边的毛驴都给看沉默了。
阿慈也时常停下来,目光落到谢织星的手上。
她那双手单就外形而言比他这双没好到哪儿去,甚至更显红肿狼藉,只是她那手似有神助,三两下就能把一个凹凸不平的坯体给修理得光滑平整,脚边散落一堆细碎的泥条泥片,几乎把她双脚埋没。
阿慈晃悠到她身边,慢条斯理地把泥片泥条都拨开,蹲在旁看了片刻,见她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生硬地先开腔:“你做的这个……好像挺简单的。”
谢织星睨了他一眼,没搭话。
阿慈看起来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语气越发生硬,又带了点不合时宜的诱拐意味,“这我也能干。”
谢织星就换了个角度继续斜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阿慈急了,“我真能干,反正都是手上的活儿,不就把碗外边的泥刮掉么,你让我试试。”
他兴味十足的语气引得谢正晌抬头看他,但刚张嘴,就听得谢织星道:“不行,这活儿你不能干,我给你的工钱只是做帮工而已。帮工和学徒可是两码事,帮工卖力气挣钱,但学徒得交钱。”
话落,阿慈就站起身,他好像忽然对这个“能干的活”失去了兴趣,也像谢织星睨他那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丢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继而又懒驴上磨去了。
谢正晌轻叹着摇了摇头,在他彻底走远后,低声对谢织星道:“这小子精得很,总觉别人要坑害他,干活也不利索,哎,过阵子还得找几个勤快的窑工来搭把手。”
谢织星扭头看了看阿慈那几乎是一帧一帧过的淘泥动作,与旁边倍速播放的谢二哥形成鲜明对比,但他的眸光却时不时还往那些晾晒着的坯体上搭一下,再搭一下。
“等第二窑烧完再看看,何大哥说他后边几天都会过来帮忙,这活儿也没剩多少了,抓紧点,能做出来。”
谢正晌嘴里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端哥儿来帮忙好几回了,咱不能说‘帮’这个字,还是得按行情付工钱。我们借给他娘亲看病的钱是一回事,可他来做工却不是说抵债的,不能混一起谈。”
他忽然把竹刀挪开顿了顿,看向谢织星,“小四,要不……等唐娘子病情稳定些,叫她母子俩到咱家瓷坊做活吧?幺儿才这点大,天天在厨房忙活,我也不忍心,你大哥手里又杂事多,之后还得去城里看铺子,家里忙不过来。”
“也好,回头让大哥同他讲讲。几天前我去看了唐娘子,她精神不错,吃上药后,已经在家里田地拾掇干活了。”
不知从哪个时刻起,谢正晌已经开始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同谢织星讲,父女俩总是边干活边说话,从家事家业谈到定州大小瓷坊的往事。
十五岁的谢织星已逐渐是谢家主事人的姿态。
但王蔺辰却不在乎她站得多高,他自从看到谢织星那双老树皮似的手,心里就不得劲儿,回城后就直奔那个如今隔好几天才回一次的家。
他单刀直入地向李婵询问:“娘,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涂在手上,让手舒服些的?适合那种又肿又裂的手,膏药或方子什么的,都行。”
李婵瞥了眼他万事太平的双手,马上意识到这是给他那心上人求的,“那姑娘怎么了?伤着手了?”
“不算伤着,天越发冷,她得在坊子干活。我看她两只手都冻红了,回头天再冷点,怕是要开裂。”
李婵听着就微微蹙眉,儿子的心上人是个在瓷坊干活的姑娘?
这……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但李婵还是给他指了路:“我好像在一家胭脂铺子见过一种脂膏,当时那店铺掌柜一个劲儿向我推介,说是能叫双手润如脂玉,具体我记不清了,你去看看便知。”
王蔺辰问了详细地址后就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李婵望着他的背影心生愁绪,忍不住同贴身侍女刘娘子说道:“也不知辰哥儿到底在想什么,开元寺那日我倒未仔细看,只记得那小娘子是个乖巧柔美模样,怎会是在瓷坊做粗活的?”
她虽不指望儿子娶个高门贵女回来,可怎么也不该是小农户家里做粗活的姑娘。
刘娘子却比她心宽,“大娘子放心,辰哥儿是个孝顺孩子,少年人么,总是东热一阵西热一阵,回头您同他好好说说,或是干脆就等这热劲儿过了,他定是能听进去的。”
孝顺孩子此时正在胭脂铺里渡劫。
王蔺辰是万万没想到,宋朝的化妆品商店比之现代彩妆是完全不遑多让。
放眼望去,不同性质的妆粉、各种区别十分微弱的红橙色系胭脂以及同样区别十分微弱的黑褐色系眉黛,唇脂,各类面饰……只有他不理解的商品,没有人家涵盖不到的赚钱路头。
古往今来,女人对美之一字的追求,真是始终如一的具备高含“金”量。
他路过琳琅满目的花哨商品,放弃自行摸索,直奔掌柜所在,“请问掌柜的,店里可有涂手的脂膏?”
掌柜的马上领会意思,立刻把他带到一处矮柜前方,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瓷罐子说道:“郎君请看,这些都是手脂,郎君想要哪种效用的?”
“整治冻手的那种。”
“有,郎君看这个‘玉笋新芽’,此膏有十余种名贵药材相佐,护手有奇效,保管一整个冬天都能让双手又嫩又滑。咱们这冬天冷,郎君可得买顶好的手脂才行……”
王蔺辰听得明白,这是照着最贵的给他推荐呢,明知那嘴里有一半句子都奔着挣钱去的,他还是直接掏钱就买下三罐,把掌柜乐得眉开眼笑,连声说要送他店里最好的绢纸包装。
他默默看着那精美的绢纸把一个个小瓷罐头包裹起来,心里只希望,钱真的能指路,只要能缓解谢织星那双手的红肿开裂就好。
而在他同掌柜交流时,闲得无聊来逛铺子的邱时雨再次与这憨傻郎君偶遇了,她艰难地把自己从“孽缘”两个字的怨念中拉扯出来,不无烦扰地抱怨道:“怎么回事,逛胭脂铺子还能遇上他?他怎么胭脂铺子也要逛啊?”
几乎与她长在一起的小姐妹张小娘子,随意瞄了眼后,消息灵通地说道:“听说他同他爹吵架呢,不住家了,说要靠自己挣钱吃饭,有阵子了。”
邱时雨感到吃惊,忍不住打量起她的孽缘来。
还是那副不怎么在意形容的浪荡样,一身暗蓝色圆领窄袖长袍,领口处露出白得不那么纯粹的内领,皂靴布带,簪发却不戴冠,邱时雨莫名感觉……他好像变得高了些,也精壮不少。
“靠自己挣钱?没想到他还能有这种骨气。”
张小娘子语气惫懒,“谁知道呢?在家不受待见,倒是不如离家,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挣到钱。听说,他母亲常年身体不好,家里都是妾当家,他哥又是个庶子,把持着家里生意,哎,要这么说起来,他也挺可怜。”
邱时雨眼看着王蔺辰把三罐手脂小心地放到怀中并疾步出门,这回没再冷嘲热讽,而是嘀咕了一句:“他好像也挺有孝心,那东西是给他娘买的吧。”
若有所思的视线一直追到孽缘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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