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意

牌匾还是受了点皮肉伤。

在“枢”字的右上方处被撞落一小块,露出里面的木头本色与张牙舞爪的木刺,谢织星看着那块伤痕默然思索片刻,到瓷坊寻摸了一把小削刀与一个她前阵子找铁匠定制来的寸长小铁铲,都是她用来做瓷塑的家伙事儿。

正是阳光煦暖的午后,她坐在她的小工作间里,一边打磨木刺一边叮叮梆梆地扩大那伤痕,王蔺辰站在旁边看她。

“这事要是你大哥找人干的,你还是开心点吧,他长这么大就只会玩这点把戏,把他当对手看都太抬举他。”

楼下正在整理摆放瓷盘的谢大哥听见这番言论,欲要出声提醒自家妹妹——损人还是不要这么直接,转眼听得王蔺辰道:“他那个自以为是的猪脑子也就想得出这种破烂招数了,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没点长进,我都想不明白他那么一坨脑子能管得动老王的铺子?”

“在定州,有人脉销路有货源,开几个店想来是不难,只是积攒多年,跑到汴京去开店……就不那么容易了。”

“步子迈大了,容易劈叉,我看他能在汴京熬多久。”

沉默的谢大哥觉得,没有十万火急的必要,以后这二位聊天还是不插嘴的好——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是没把谁放进眼里过。他默默地自顾自收拾,不一会就到后院忙活去了。

王蔺辰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晒太阳,脑子里琢磨着整顿家庭结构的办法,目光无所着落地流连在牌匾上与谢织星的手上,又逐渐聚焦。

他这时才记起那三罐手脂,二话不说就奔到后院厢房去取来,拿过一把凳子坐到谢织星旁边,很有策略地说道:“差点忘了,这手脂是我从我娘那薅过来的,据说效果很不错,你试试,冬天防开裂有奇效。”

谢织星看了眼那暖白色的脂膏,沁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倒不腻人,一句“我待会涂”刚落到舌尖,就被王蔺辰堵住了:“你把那些小玩意儿放下,我给你涂,这东西要配合按摩手法才行,得活血。”

她就眼睁睁看着他把一大块脂膏沾到掌心,那脂膏像一小坨冰块,循着他掌心的热度慢慢垮塌融化,流散成一汪亮晶晶的乳脂。他把手脂在掌心里先抹匀了,而后两只大掌就很机关算尽地覆上来。

谢织星一瞬间就感觉双手落入了一个温暖的陷阱。

按摩手法她是不懂,陷阱里烘热的纹路却似一张绵密的网,把她逼到一种退无可退的地步,她莫名没敢去看他的眼神,蜷起手指往后退缩了两分,又被他一把攫住:“别动。”

王蔺辰张开手掌与她十指相扣,好似格外认真地在摩擦按压指缝,她微肿带红的手指实在算不到赏心悦目的范畴,可引起的效果却堪比天雷勾地火。

被冻得冰凉的皮肉贴在他躁热的手心,把骨头缝里的痒意都尽数勾出,他微抬起眼眸看她,只撞见一个光洁的额头和一副红润的耳朵尖,分不清是冻红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王蔺辰有点心慌了起来。

原本只是想趁机牵个手,现在一不小心把他满肚子的贪心不足都开闸放了出来,眼下满脑子奔涌的都是“亲亲抱抱”四个大字,可如此突然地更进一步,会被她厌恶吧……说不定还会被闻声而来的谢大哥打死。

于是,为爱计之深远的王小郎君只得硬生生压制住下半身的急色绮念,努力调动上半身的君子如风,憋出一个无比寡淡的话题:“我看你在这忙活,总觉得少点什么……”

谢织星茫然地抬头看他。

触及到她那一眼,王蔺辰忽然就想给自己甩个大耳刮子,她原本平淡无波的眼神里正漾着浅浅的波光,脸颊飘浮两抹红云,分明就是心动的痕迹!

他当即想亡羊补牢,把方才那句寡淡的话冲刷走,但没来得及,谢织星已经侧头四顾,这一顾就把她的脸色眼神都给顾正常了,“咖啡么?以前干活的时候我有时也会泡一杯……啊,说起来,马克杯倒是能做几个看看。”

王蔺辰心如死灰地接上话:“马克杯?这东西不太实用吧。”

“对田间地头干活的人来说确实不实用,但对于坐着时间比较多的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冬天,做个带盖的杯子放在桌前,多少也能起点保温作用。”

被迫切换成事业脑的王姓郎君终于接受自己已然错过一次深入“交流”的机会的事实,他顺着她的思路延展出去,“不止如此,这杯子能做的文章还有不少。”

一有了思路,谢织星马上开干,转头就开始拟画马克杯花纹的草稿,而王蔺辰,心机深重地把三罐手脂收了起来,准备屡败屡战地等待下一次时机。

目下,他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一头扎进画稿中的“技术骨干”,独自来到青禾书院。

自二百贯的梅瓶之后,王蔺辰这还是头一回来拜访老师,揣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不良居心,他在心里短暂地唾弃了自己两秒钟,紧跟着就迈出八面玲珑的步伐,把一包半新不陈的茶放到了邱先生的书桌上。

邱询瞥了眼那茶包,大抵核算出今儿这小子的来意,约莫不是什么费钱的事。

果然,“老师,学生近阵在一家铺子打零工,好容易攒下点钱,特来看望老师,老师近来可好?”

邱询一脸“你有事就直接说”的警惕神色,矜持地把双手拢进袖口,看也不看那茶包,“你小子又在盘算什么?”

放弃维护自己虚伪形象的王蔺辰干脆就直奔主题了:“不瞒老师,学生近来实在日子难过。好说歹说找了个铺子做工,偏偏不小心蹭破了新铺的匾额,这不琢磨着为掌柜的补救补救,便想同老师来谈谈生意。”

这小子与其父大闹一通的事,邱询早就从妻子那听说了,倒没料到王员外真能由着他在外翻腾,瞧着一身衣衫也确实比从前朴素不少,双手也不再那么白净,这是真去做了铺子的雇工。

打量了他一番后,邱询就捡起自己原本一点都不感兴趣的话题,问道:“什么生意?”

“如今官家多次劝学,各地书院学生与日俱增,老师,可否允我在书院中摆个小摊?也不常设,就每月有那么一两回容我贩卖些零碎小玩意儿即可,计利分成,若是可行,咱们师生二人,或可长期合作……”

邱询对生意人的事是一点都不爱听,不稀罕沾染铜臭气,但想起这小子还有些三教九流的人情门道。上回说过那修补瓷器的师傅除了银梅瓶尚有金竹瓶在制,为了满足自己收集美物的癖好……生意的事就变得动听了起来。

上次为买梅瓶的二百贯多少伤了妻子的筋骨,她虽不明说,邱询也是看得出来她那神色的意味。之后,若想太太平平地买下金竹瓶,总得攒点私房银两。

“你准备卖些什么?”

“杯盘碗盏之类的日用器物,当然,学生更想在书院特供一些文房器用。比如砚滴、笔掭、笔筒、笔架等等,文房九件统统都有,老师意下如何?”

邱询抚着长须思考片刻,道:“你既有心,那便试试吧。每月允你三次到藏书阁旁设摊,计利分成,你自去定就是。”

王蔺辰眼睛一亮,立刻起身作揖,“多谢老师,这分成就照着三七走如何?刨除成本,您七我三。”

邱询吃惊道:“这是你能决定的事?不用问过掌柜?”

王蔺辰好似被点醒般,哎呀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老师,真对不住了,我这……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过我回去一定同掌柜的好好说说,有老师为学生开路,已十分难得,这该让的利尽量就让出来。”

“你莫由着自个儿性子胡说八道。”邱询叹了口老气,指点道:“你不如回去同掌柜商量商量,对那些家中拮据的学生适当让利,为师那点分成,多多少少都不打紧。若是掌柜为难,就从我这分成里出,给贫寒学子添些器用。”

他的原则是:大伙都不容易,钱只是小事。

此时的王蔺辰尚不能生出此等气魄,但他心中确实敬佩这种气魄,遂真心实意地又作一长揖,“学生一定把话带到。”

敲定一桩生意后,他美滋滋就往外走,正遇上前来找爹爹的邱时雨,他一心惦记着还在铺子里修牌匾的谢织星,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带点什么好吃的热乎的东西回去,便视若无睹地经过了邱小娘子,步子跨得像是着急去投胎。

此种行为却是给邱小娘子的内心连续剧提供了沃壤,她诧异地看了眼王蔺辰的背影,暗自嘀咕:他是没看到我么?

转念又想:不可能看不见,这么大个人呢,可他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甚至不往自己这投来半个眼神?

邱小娘子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认为大约还是从前对他太过轻慢,他应当也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感吧……

思及此,善变的邱小娘子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看法:那家伙倒也不是不知趣的憨傻之人。

已升级为知趣并还长出三分骨气的某郎君此时眼中则只有栗糕。

他好几日前就瞄定城东这家店的栗糕,把阴干后去壳的栗子捣碎成粉末,再混上糯米粉,拌匀后蒸熟再浇淋桂花蜜水,配上一只竹编小盘,入口香软柔滑,既有栗子的糯香,又能闻到些许青竹与桂花的淡香,把味觉与嗅觉都照顾得极为妥帖。

这一口,他一定要让谢织星尝到热乎的!

栗糕一出锅,王蔺辰就买下八块,仔细码到食盒里,而后端着食盒往天枢斋飞奔,兜满一胸腔刺疼的寒气后,他急促地呼着白气,把还热乎的栗糕放到谢织星眼前,“尝尝看,甜甜软软的,好吃。”

谢织星刚好把牌匾的修复工作进行到收尾阶段,她左手捏着小铁铲,右手握着毛笔,旁边一个小瓷碟里盛着一滩混合了大蒜汁的金粉。

牌匾的皮肉伤已经被完美修饰,她把那地方扩充成两颗紧挨着的多芒星,伸出长短不一的尖角,再涂上生漆与金粉,远远看去就像闪耀在夜空中的星辰,与天枢斋三个字格外合宜地呼应了。

“小谢大夫,妙手回春啊。”他看着牌匾,夸赞的字句不要钱地往外蹦,把谢织星说得微微脸红,见此情景,屡败屡战的王小郎君再度冒出个大胆的点子,托起一个竹编小盘送到谢织星嘴边,“今天辛苦你收拾个烂摊子,理所当然就是我伺候你,来,张嘴,吃一口。”

谢织星正好没手,就伸长脖子咬了一口栗糕,嚼落半块,“唔,好吃,很香!”

王蔺辰看着她一口气吃下两块栗糕,心满意足,仿佛那亮晶晶的桂花蜜水浇到了自己心坎上,甜得整个人浑身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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