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静宁十五年。
十一岁的赵玉琮心无挂碍,无波无澜。
风絮剑法在他手中已有了七分模样,剑光起落,轻盈迅捷,真如风拂柳絮,不着痕迹。
息竹使出全力,方能堪堪接下他骤然递出的几式。
少年眉宇间尽是初窥门径的专注与自得,汗珠顺着额角滚落,洇湿了鬓发,亦浑然不觉。
(二)
静宁十九年,凉州。
庆功宴设在将军府偏殿,东陆一战大捷,压在大胤肩头数年的巨石一朝卸下,连空气都透着松快,万里春的酒香弥漫开来,压过了熏炉里的沉水香。
董蒙士早已喝得烂醉如泥,半个身子歪在凭几上,脸颊酡红,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空了一半的小酒坛,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东陆那些……嗝……杂碎……”话没说完,脑袋一沉,彻底人事不省,鼾声随即响起,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段君栋捋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看向赵玉琮,少年郎君卸了战甲,眉宇间英气勃发,却也难掩几分稚嫩。
“玉琮啊——”段君栋调侃道:“你今年十五了,比打了胜仗还高兴的事儿,你是不是也该琢磨琢磨了?”
赵玉琮正举杯欲饮,闻言手一顿,疑惑地看向段君栋:“舅舅此言何意?东陆大捷,扫平圣上心头大患,我自然欣喜。”
段君栋轻啧一声,指尖点了点桌面,“装傻,男儿建功立业是快意,可成家立业更是根本,你瞧瞧你,都十五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都该议亲了……”
赵玉琮脸颊飞起一抹薄红,放下酒樽争辩道:“舅舅,您又来了,我才十五岁,急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当先定乾坤,再论家室!”
“十五岁怎么了?”段君栋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伸手揉了揉赵玉琮的发髻,“好儿郎十五岁定亲的多了去了,莫非……是心里头有人了?哪家的小女娘?说出来舅舅给你参详参详!”
“舅舅,您再胡说,我可要把您私藏圣上那坛三十年陈酿的事儿说出去!”
段君栋佯怒,作势要拧他耳朵,甥舅俩顿时在席间笑闹成一团,“嘿!你小子敢威胁舅舅?”
董蒙士在一旁看得嘿嘿直乐,含糊不清地助威道:“段大人…藏酒……该罚!罚酒三樽!”
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段君栋佯怒道:“小崽子,喝糊涂了是吧?”说着作势要把酒泼向董蒙士,董蒙士也不躲,反而挺起胸膛嘿嘿傻乐。
大将军南宫与墇忽然道:“世子!”
赵玉琮和段君栋同时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他,董蒙士也努力睁大了醉眼。
南宫与墇魁梧的身躯霍然站起,如同山岳拔地。
他豪迈一笑,“好!痛快!庆功宴岂能无武助兴?光坐着喝酒耍嘴皮子,岂是我等武夫本色?世子,老臣早闻世子风絮剑法尽得真传,今日大胜,世子更是神采飞扬,锐气逼人,不知世子可愿赏脸,与老臣在庭前空地,切磋几招?”
赵玉琮身上稚气被一股昂扬的锐气取代,朗声应道:“固所愿也!正想请大将军指点!”
庭院空地,赵玉琮立在中央,摆开风絮剑法的起手式,道:“大将军,请!”
剑光乍起,带着破风之声,直取赵玉琮中门,赵玉琮不闪不避,握刀的手臂一抬,避开这一式。
赵玉琮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涌,他心中一沉,立刻变招,剑招应手而出,虚实相间,却总觉滞涩不畅。
南宫与墇沉稳如山,总在他最关键的节点,或格、或挡、或引、或压,每一次,都将他流畅的剑意,硬生生碾碎。
进退之间,赵玉琮处处受制,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南宫与墇收剑而立,“玉琮,风絮剑法,讲求心似流云,意如飞絮,无挂无碍,方能乘天地之息,御敌于无形,若心不定,纵有十分气力,也只得三分效用,你的心…乱了,这般下去,这剑法于你,怕是要荒废了。”
赵玉琮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深吸一口气,再次凝神提腕,剑尖微颤,胸中那股无名烦闷却如影随形,行云流水的剑意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无论如何也抓握不住。
几番下来,汗浸重衫,沙尘扑了满脸,心头却比这戈壁还要空荡荒芜。
(三)
赵玉琮最近有一桩烦心事。
前几日外出,顺手救下了一个被胡商鞭打的女奴,本是举手之劳,谁曾想这女奴竟缠上了他,日日守在军营附近徘徊,说要以身相许。
赵玉琮耐着性子解释过几次,让她自寻生路去。可那女奴只是垂着头,不言不语。
夜幕低垂,赵玉琮避开营帐,独自攀上营地外那座最高的沙丘,干燥的风卷着细沙拂过面颊,他仰面躺倒,嘴里叼着一根坚韧的草茎,百无聊赖地嚼着,抬头,澄澈星空浩瀚,璀璨星河仿若伸手可及,却填不满心底那片空落落的茫然。
南宫与墇的话在耳边回响,“你的心…乱了……”
“这般下去,这剑法于你,怕是要荒废了!”
他烦躁地闭上眼。
“世子!发什么呆?”
董蒙士与几个相熟的军士勾肩搭背地寻了过来,邪邪笑道:“今日发了饷,城里新开了家胡姬酒肆,滋味地道得很,走,去喝两杯解解乏。”
赵玉琮本欲推拒,却被众人被推搡着进了酒肆。
酒肆里胡乐喧阗,酒气浓烈,他心绪烦闷,来者不拒,烈酒一杯接一杯灌下喉,酒意上头,眼前人影晃动,心口的空洞却骤然锐痛起来,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不知过了多久,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钻入鼻孔,赵玉琮费力地掀开眼皮,昏黄的烛光下,那个女奴正颤抖着手,松解开他的衣带。
赵玉琮觉得胸腔内的空洞越来越大,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股混杂着惊怒,恶心和极度烦躁的情绪轰然爆发,那被酒意暂时压制的心乱瞬间被点燃,烧得他理智全无。
“放肆!”
赵玉琮爆喝一声,用尽力气,狠狠地将那女奴从床边推开,女奴惊呼一声,跌倒在地,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赵玉琮撑着发软的身体,踉跄冲出酒肆。
夜风凛冽,他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沉沉的夜色里。
无垠的荒原,一人一马,如同沉沉黑夜里的孤星,一路向东。
赵玉琮伏低身体,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意识在酒意颠簸中沉浮,只凭一股本能牵引,不知驰骋几时,蹄声渐渐缓了下来。
再抬眼,已到了京阙。
赵玉琮弃马,穿行于寂静街巷,停在一处高墙下——沈府后墙。
墙边有一株老枣树,虬枝探入夜色,他手脚并用,利落地攀援而上,又顺手摘下一颗尚青涩的枣子,塞入口中狠狠一咬,酸涩带着点苦味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炸开,激得混沌的头脑骤然一清。
他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落在寂静的庭院深处,几步避开婢女,摸到知福院。
院中悄然无声,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着,泄出一线烛光,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窗下,借着院内一丛芭蕉的遮掩,将视线投向那窄窄的缝隙。
烛影摇动,映着窗内景象。
沈听珠正伏在案前,提笔专注地书写着什么。她挽了个慵懒的髻,斜斜插着一支素净的白玉簪,几缕柔软的发丝不经意间垂落颈侧,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宁静,笔尖在素笺上轻轻移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案角,初一蜷成一团毛球,挨着墨砚打着盹,尾巴尖儿偶尔惬意地扫动一下,拂过砚台边缘。
仅仅是一眼。
只一眼。
隔着一道雕花窗棂,胸腔里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声,竟奇异地平静下来,一点又一点与那笔尖的沙沙声应和起来,赵玉琮胸口火烧火燎的巨大空洞,骤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软悄然填满,熨平。
是何滋味?狂乱的心跳替他作了回答。
他无声退开,翻墙,寻马,勒转缰绳。
天边已透出鱼肚白的微光,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再次长嘶,载着他头也不回,向着凉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四)
京阙在身后晨光中模糊,远去,最终消失在山脊下。
当赵玉琮风尘仆仆地赶回凉州时,天光已然大亮,营门外,南宫与墇负手而立,董蒙士几人龇牙咧嘴地跪在一旁,他们几个昨夜在胡肆与舞娘厮混,被南宫与墇抓了现行。
“夜不归营,军中狎妓,按律当杖三百!”
赵玉琮翻身下马,“末将赵玉琮,擅离军营,甘愿同罚!”
南宫与墇沉声道:“行刑!”
粗重的军棍裹挟着风声,重重落下,董蒙士等人顿时发出惨哼。赵玉琮咬紧牙关,额头瞬间迸起青筋,他死死攥紧拳头,硬是没出一声。
刑毕,几人瘫软在地,随即被等候的军士七手八脚地抬回了营帐,并排趴在通铺上。
帐内瞬间弥漫开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苦涩的气息,久久不散。
董蒙士背上早已是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他疼得龇牙咧嘴,倒抽着冷气,却还强撑着嘿嘿笑起来,“值…真他娘的值了!老子…老子憋了这好几个月,昨晚那胡姬那滋味…嘿嘿…这顿板子,挨得不冤!痛快!”
他费力地侧过头,看向旁边紧抿着唇的赵玉琮:“我说世子…哥几个好歹是牡丹花下死…你…你昨夜神神秘秘跑哪去了?莫不是…嘿嘿,寻着更好的,更**的去处了?说出来…让我们也羡慕羡慕?”
赵玉琮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将脸埋进铺褥里,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是了。
南宫说得对。
心,乱了。
那需心如止水,身无挂碍方能臻至化境的风絮剑法,他此生,怕是再也无法如十一岁懵懂纯粹、心无旁骛时那般,练至极致圆满了。
只道是:心有明月昭昭,千里赴迢遥。
“心有明月昭昭,千里赴迢遥。”引自胡文焕《群音类选·桃园记·独行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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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千里赴迢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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