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我不好

“鲁工——”

三人同时上前,却被鲁仝抬手止住。沈听珠紧紧抓住他的手,无声坠泪。

“人总有一死,哭什么丧!”鲁仝费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冲赵玉琮二人摆摆手,“滚吧。”

董蒙士没了笑脸,郑重抱拳道:“鲁工,我们会尽快回来!”

鲁仝颔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他抬手让沈听珠送他们出去,赵玉琮取了银两给她,沈听珠拒之,他细声劝道:“你且拿上,以备不时之需,我会去请大夫来看鲁工,你不要心焦,可有什么想要的?等我回来带给你。”

沈听珠想了想,“鲁工平日最爱吃核桃酥饼,你若方便,带些回来吧。”

屋内传来鲁仝微弱的呼唤声,二人相辞,互道一声保重,沈听珠进门来,只听鲁仝低声分付道:“明日你跟着俺学铸甲吧。”

“鲁工…”沈听珠声音颤抖,忙跪下磕头。

鲁仝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容,“俺这把老骨头,来去无牵挂的孤魂野鬼,没几天可活了…”他手掌覆上她的发顶,“俺总想着你一个女娘学了这行当,无力自保,反惹祸端,可是……哎,若是因俺这老顽固,让祖宗传下的手艺断了根,那才是真的错了。”

他的声音虚弱下来,吐出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叹道:“手艺传给你,大抵就是命数吧。”

*

翌日,鲁仝强撑病体,按下一处隐蔽的机关,只听一声轻响,一道暗门悄然滑开。

沈听珠面露惊异,“鲁工,这是?”

鲁仝未多言,只是示意她跟上。

沈听珠随他步下,不过三两步,热气扑面而来,一方熔炉立中,直径近半丈,一旁,精铁所铸的铁锤整齐排列,檀木手柄被磨得发亮,石、铜、铁铸模具分置四周,铁槽落满铁锈,铁水淌入,滋滋作响。

角落处,青铜齿轮随水轮转动,发出咔咔之声。

“上面铺子,是给外人看的。”鲁仝咳嗽两声,“这儿——才是铁匠铺真正的模样。”

沈听珠环视这方天地,不由暗自称奇道绝。

“小四。”鲁仝忽然开口,“你定在想,俺为何不去大胤官坊铸甲?那里工坊完备,岂不省事?”

沈听珠随声应是。

“哎,俺这脑袋,出了下坞城,就不属于自己了,有些旧账,总有人惦记着。”鲁仝苦笑一声,看向沈听珠,认真道:“小四,铸甲这活儿,又苦又累,你当真吃得下这苦?”

沈听珠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鲁工,能跟您学铸甲,再苦我都乐意!”

待诸事安排停当,鲁仝调试熔炉火候,一众人正式开工。核心锻打的工序由水锤执行,效率远超人力,众人为赶进度,日夜颠倒,白天隐蔽休息,夜晚全力赶工,手臂酸痛、困意连连,仍是不辍。

三个月后,天朗气清,杨柳拂水,偶有小鱼跃上莲叶嬉戏,夏日悄然而来。

沈听珠每日跟着鲁仝学习,已稍有成效,鲁仝极其严厉细致,她做错一步,鲁仝定会打她手板,沈听珠只顾卯足了劲气,不论是晨起吃饭还是夜里点灯,都不曾有一刻松懈。

这日她坐于二楼,润湿笔毫,绘起图来,因天气炎热,方换了‘银蝉半臂花’的短袖衣。正提笔,听得小窗有动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沈听珠顿时警觉,一手握住弹弓,一手准备扣动机关,转过书架,却见赵玉琮和董蒙士站在窗前。

董蒙士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沈听珠讶然,“几个月不见,你们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说着向前几步,赵玉琮抬手制止,“等等——”

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呼吸沉重,咳了两声道:“顺路来看看你,我们这就走。”

董蒙士紧张道:“世子……”

赵玉琮按住他,转身欲走,不料身形一抖,倒了下去。

“世子——”沈听珠吓了一跳,忙与董蒙士扶起赵玉琮,又唤了鲁仝来,他伸手搭在赵玉琮的脉搏上,一探之下——赵玉琮的脉搏已然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鲁仝神色凝重,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生火熬煮汤药,而后撬开赵玉琮紧闭的牙关,一点点将汤药灌了下去。

一番忙碌下来,待安置妥当赵玉琮,董蒙士才取出手画交给了鲁仝,他自床底翻出另半卷,两相合一,严丝合缝。

这一整套铸甲的手画,历经雨雪风霜,又重新回到了鲁仝的手中,他背身抹了几把眼泪,这才问起董蒙士究竟发生了何事。

人静蛩喧,窗外夏雨骤来。董蒙士实话说道:“我和世子废了诸多周折,才寻到这手画……都怪我,若不是我莽撞行事,世子也不会为了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闻言,他眼眶有些泛红,“我们一路被大酆人追杀,四处躲藏,又恐回京惊动圣上,可世子重伤,高热不退…今日实在撑不下去,才贸然前来。”

沈听珠语气沉沉:“为何不早些来?”

董蒙士也受了几处伤,一动扯到伤处,立刻疼得龇牙咧嘴,“世子不肯……今日若非我强行带他来,还不知要熬到何时。”

二人正说话间,赵玉琮转醒,见沈听珠脸色不好,虚弱地笑了笑,“今日是我不好……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听珠本是没气,听他这话倒生了三分气,面不改色按了下他的伤处。

赵玉琮吃痛,闷哼一声。

沈听珠嗔怪道:“世子且放心,我不是胆小怕事的小娘子,只是你这副模样……实在难看。”

赵玉琮在董蒙士的搀扶下坐起身,努力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难看?唉——四娘眼光忒高,我这般样貌,竟还入不得你的眼?”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包核桃酥饼,递到沈听珠面前,“我没忘,路上怕压坏了,一直捂着。”

沈听珠气消了一大半,这时鲁仝提了药箱进来,“他胸口还埋着一支毒箭,必须立刻取出,否则性命难保。”

董蒙士赶忙上前,解开赵玉琮胸侧系带,脱下他的里衣。

沈听珠呆看着赤膊的赵玉琮,蓦然红了面颊,她慌忙垂下眼帘,强自镇定地扯过浸过药酒的布巾,擦去他伤口处的血迹,又取出一解骨丸,纳入他胸口伤内。

柔嫩的指腹不经意摸过坚实的腹肌,赵玉琮只觉发痒,低吟一声,这箭头嵌入肉内几寸,每呼吸一次,随即而来便是一阵蚀骨钻心的疼,鲁仝持刀轻剖开来旁边的皮肉,再携住箭镞慢慢往出取。

赵玉琮攥紧拳头,强压住疼痛引起的抽搐。

不知过去多久,鲁仝终于拔出箭镞,赵玉琮身形一晃,原本苍白的脸色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污血涌出,散发出刺鼻的腥味。

董蒙士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鲁仝顾不上拭汗,迅速擦刀,再次将利刃刺下,一点点剜去已经紫黑的皮肉,每一下动作,都像割在了另两人心上。

终于,鲁仝收了刀,沈听珠赶忙扯过布条,仔细擦净伤口,小心翼翼地贴上陀僧膏,一层又一层地认真包扎好。

鲁仝长舒一口气,抬手抹掉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说:“好了,这几天千万别乱动,就安心在这儿养伤,伤口要是再裂开,可就麻烦了。”

赵玉琮艰难扯动嘴角,道了一声“多谢”,再无力支撑,阖上双眼,力竭昏去。

*

拈指间,又过去了几月,赵玉琮身子已养得大好了,只是伤处留了瘢痕,消不干净。他漫不经心笑问:“这疤丑得很,四娘你说,纹个什么遮一遮好?”

沈听珠脱口道:“纹只虎吧,世子属虎,猛虎镇邪,保佑平安。”

赵玉琮看她片刻,忽而一笑:“好,就听你的。”不日,他便让城中匠人在胸口刺了一头猛虎,这猛虎威风凛凛,仰爪遮在瘢痕上,打眼看去,正如:‘霜牙凛凛摧万夫,金镜瞳瞳射双目’。

沈听珠平日和他们一处玩闹,赵玉琮和董蒙士顽皮,总有本事淘换来各色新奇玩意儿和零嘴儿,每每塞给沈听珠,都能堆起小山高,三人混迹在下坞城中纵横霸道,白日里,穿街过巷,打枣摸瓜,入了夜温酒闲话,熬炼铁器,好不快活。

日子过着,转眼除夕夜,乱琼碎玉裹着风声飞过,吹得窗牖一碰一响。沈听珠坐在火炉边烤红薯吃,赵玉琮迎雪踏来,揭开芦帘,沈听珠顿时被冷风袭得打了个噤儿,只见他头戴暖帽,脚踏皮靴,一张白玉面冻得通红。

沈听珠见了,叫声:“世子不是回京阙了么?”

赵玉琮搓手近了火炉烤火,“回去了一趟,宫宴没滋没味,还是这里热闹,再说,怕某人吃不上甜酥,又要念叨了。”他摸出两个油纸包,一个递给沈听珠,“喏,你的。”另一个放在桌上,“鲁工的。”

他又扫过沈听珠被炉火映红的脸颊,笑道:“沈四,新年好。”

帘外一阵吵闹,只听董蒙士叫道:“呀,幸好我们溜得快,不然圣上怕是要留我们到七老八十了。”

他迎着风雪,挑来一头肥羊,嬉笑道:“沈四,快来看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①治疗箭伤的方法,出自清代皇家医典《医宗金鉴》:“箭头嵌入肉内,钳不出者,宜解骨丸,纳伤口内,即以人尿洗之,贴陀僧膏,可换,伤口自愈。”

②“霜牙凛凛摧万夫,金镜瞳瞳射双目”引自明·刘溥《题画龙虎二首·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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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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