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秋夜霜寒露重

“云儿,你和她们不一样。”

纪元徽把柳云从旧时的记忆中拉回了当下,柳云怔怔地望向他:“假如两个月前我遇到的不是你,假如我也被贱卖,我与她们,又有何不同?”

柳云一贯不喜欢说这种假设性的话,尤其还是往不好的方面假设。可人总被情绪左右,她也难免会有违背本心的时候。她以为纪元徽会说没有这种假如,她实在没必要徒然忧虑之类的话,可纪元徽却道:

“不会,即使你也有同样的遭遇,即使是在同样的处境之下,你也不会自甘堕落。”

柳云不觉失笑:“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么?”

话一出口,柳云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纪元徽肃然道:“难道你我相遇之前,你不是独自经受了所有坎坷与苦痛?你一直依靠自己努力活着,否则怎会有你我相识之日?”

柳云笑着道:“如此说来,从前我吃尽了苦头,竟是为了与你相遇相识,相爱相知?”

“相爱相知”四个字使得纪元徽眸光一定,他心里有多少难言之隐,又有何人可以诉说?

他道:“是我这样想,我代入的,是我自己。”

柳云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此时却换做纪元徽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想,我才能从自我封闭的牢笼中走出来。”

柳云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不远处那形容丑陋的中年男子已自行走远,留下那年轻却浑身脏污,连本来面貌都无法看清的女子匍匐在地。

纪元徽竟朝她走了过去,柳云有意阻止却没来得及,纪元徽衣袍一角自她手边拂过。

纪元徽,你要做什么?

她心里这样想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所幸天色渐渐昏暗,家家户户之中几乎都升起炊烟,路上行人寥寥,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纪元徽蹲在那遍体鳞伤的女子身前,向她伸以援手:“我是来救你的,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柳云浑身一颤,他这是…

那年轻妇人抬了抬眼,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龇牙咧嘴地忍着痛,颤颤巍巍地自己站起来,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尽管她心中十分清楚明白,那样的家和地狱无甚分别。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家的含义是什么,她只知道回到那里才有饭吃,才有水喝,才有瓦遮头。至于她长久经受的煎熬苦楚,也许就是她为生存而势必要付出的代价。

她大概没想过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也想不到除此之外,她还能活成什么样。她还能独自支撑,还能走得动路,生命力之顽强不容忽视,可她为什么连旁人的一点帮助都不接受?

是不肯,还是不能?亦或是不理解。

纪元徽重新回到柳云身边,与她一同望向年轻妇人一瘸一拐渐行渐远的身影:“你都看到了,有多少人连逃脱困境的勇气甚至是意愿都没有,纵然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不会去把握,或者说他们连信都不信。他们只知道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不试图挣扎或是反抗,甚至于根本不想要改变什么,这便是他们所谓的认命。”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柳云心里,柳云不觉湿了眼眶:“你又是否知道,你这么做,有多残忍?”

纪元徽原本有些激动的神色顿时变作慌乱:“对不起。”

那个佝偻的消失于拐角的身影,只是和茗薇有一点点像而已,她的容貌、眼神和抬手的动作也只是和茗薇有一点点相似而已。

柳云深知,那不是茗薇,可她却不敢肯定,茗薇是否称心如意地活着。如若不然,她现如今会是怎样?柳云不敢深想,亦知伤感无用。

“你原不必向我证明什么…”话像是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了。

柳云凝望他双眼,想来他会明白,她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安慰她,疏解她的心结。

纪元徽握住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萧瑟的风带走了最后一缕金红霞光,夜星闪烁,月华盈盈如水。

柳云点点头,与他一道踏上陌路。

两人找了间客栈凑合住下,简略用过晚饭后,柳云用一两银子向店小二打听,街头怎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一妇人动粗。

店小二拿了银钱,喜滋滋道:“客官有所不知,那妇人原本姓马,名来富。”

他才刚开个头,柳云的脸色便变了一变。

店小二是有眼力见的,便就多解释了两句:“客官打外地来,自是不晓得我们这里的一些乡俗,不论男女,叫来富,富贵,得富,招贵什么的都有,委实算不得稀奇。”

柳云敛容道:“你接着说吧。”

店小二应了一声,道:“马来富家里穷,小小年纪就被卖去大户人家给自小体弱多病的少爷冲喜,哪知就在成婚当晚,那大户人家的少爷病情急转直下,救都救不及,突然就死了。这马来富不消说就是个不祥之人,立马被赶了出去,没被打死算不错了,没过多久又让楼子里的老鸨捡了去。可镇上的这点事一传十,十传百,哪个长了耳朵的不晓得那马来富克死了新婚丈夫,就是后来改了个名儿,也必是没人敢碰她的。老鸨自知捡了个不仅卖不出价钱反而还砸招牌的烂货,将所有的气都撒在她身上不说,还连同楼子里上上下下的姑娘伙计龟公们一起对她非打即骂,又是使唤又是羞辱,怎么糟践怎么来,可谓是将她身心摧毁得彻底了。又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老光棍、老罗汉,憋了半辈子的瘾没处发,便偷摸拿她泄了火。如此这般时日久了,那么些没完没了占她便宜的老头照样活得好好的,倒是使得她一直以来背着的那块克夫的招牌渐渐淡去了。老鸨一寻着机会,便就将她转手卖了,听说是卖了五两银子。买她的是个以给人倒洗马桶为生,多年来到处讨媳妇也没讨成,那时便三十好几今已将近四十的汉子,名叫牛绳,人人都叫他牛绳子,或就叫绳子。”

一贯计较钱财的柳云低低道:“五两银子…”

店小二笑道:“就那五两银子,牛绳子还觉着给老鸨骗了,做了冤大头亏大发了哩。”

柳云茫然地看他一眼:“因为这个,牛绳子才当街施暴,将她打得不成人样么?”

店小二将手巾往肩上一搭,嘿然道:“那牛绳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那么些年里没一个好娘子肯嫁他,可不只是因为嫌他臭又没别的本事。烟酒嫖赌他样样都沾,一有什么事就打女人出气。从前他在勾栏里的恶臭名声就鲜有人不知,姑娘们一听他来躲都躲不及。实在是迫于无奈被指去伺候他的,哪个不是痛哭流涕下跪磕头,求老鸨发发慈悲换别人顶上的。末了没躲过的可怜娘子,便是一整夜都不得安生还落得一身伤,连着多少天都起不来身,有的受不住折磨当场自尽,就那么光着身子被他从房里扔出去,他还嚷嚷着赶紧换一个,莫耽误他功夫,竟是一点不忌讳。还有些此后一病不起,没几天就死了。就是最看钱不看人的老鸨也不愿做他生意迎他上门,弄臭了屋子不说,怕还得赔上几个姑娘,属实稳赔不赚。”

不仅柳云懵了,纪元徽也觉得无法忍受,几欲作呕。

店小二倒跟来了劲似的,顾自颠颠儿道:“若不是牛绳子名声在外,姑娘家见了他比见了瘟神还怕,他也不能掏腰包买那么个不清不白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的女子回家当老婆啊。”

这是同一个性质吗?柳云几乎要掀桌!

“什么名声…”柳云声音发颤,连话都说不清楚。

店小二犹自浑然忘我道:“啊呀,方才不是说了嘛,就那马来富,现在改叫桂花了。也真亏她命硬,嫁给牛绳子之后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但总算扛到了如今,还有口气在。镇上那些个碎嘴的,还笑说他俩一牛一马,互匹互配,指不定就是天生一对哩。”

“够了。”

柳云再不出声喝止,店小二不知还要说出多少不堪入耳的话来,她实在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店小二恍然回神,见柳云和纪元徽皆神色有异,跟蒙了块黑布似的又阴沉又吓人,忙闭了嘴,脚底一打滑便告退了。

柳云身心都在抖,不由自主地发抖,此时的她就像是箩筐里被人筛来筛去的豆子,片刻不得停息。

纪元徽不愿开口也必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房休息吧。”

柳云霍然望向他,似在用眼神做无用的发问: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纪元徽压着声音道:“我们救不了她,倘若用我们的方式去救她,只会害了她。”

柳云深深呼吸,却是低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能力去救别人。”说罢也不等他径自上楼。

纪元徽望着她怅然而又决绝的背影,眼底寒光一闪,似要化作杀人的利器。

半个时辰后,街头起了一场大火,将一间臭不可闻的屋子烧成灰烬,也将一个畜生不如的人烧成焦尸。

刀尖上的血滴落在满是灰烟的地面上,溅起些许尘埃。握着这把刀的,却是柳云。

柳云随手丢开手里的刀,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向烈火走去。从纪元徽身旁经过时,她微顿了一顿:“我杀了他。”

纪元徽当然知道,因为随后那把火,是他放的。

柳云慢吞吞地挪步子:“死在我手里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纪元徽从她身后握住她手臂:“他们该死。”

若不是亲眼见到马来富被牛绳子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牛绳子凶态毕露形容可憎,若不是马来富只剩下一口气在,柳云不会出手。

但也许,她原不该放不下,不该特地过来一探究竟。

秋夜霜寒露重,却终究无法使她的心变得同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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