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虞枝表情淡淡。
谢玄挑眉,他是听完暗卫的汇报才来的。“这暗道娘娘以前就知道?”他故意问。
“不知道。元临心思多疑,断不会将这样机密的事情告诉给旁人。”虞枝语气不见有什么,但谢玄听到这话却明显唇角上扬。
“是啊,元临信任的恐怕只有他自己。”谢玄不知想到了什么,讥笑道。
“那你呢?”虞枝忽然看向谢玄。她想起谢玄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时的冷漠,元临不堪,他又能好到什么地步呢?
外间饭菜都已经布好,香气飘进来。虞枝闻着,胸口有些发闷,她强忍着压下腹中的呕吐感。
谢玄也定定盯着她看,“元临也配与我相比?”谢玄自负。
虞枝张张口,可还没说话,呕吐感就已经反上来,她来不及回复谢玄,就手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太医。”谢玄皱眉招进来太医。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虞枝身侧。
虞枝一把推在他的腰腹,想要把他推远,免得污秽之物沾到他身上。只是谢玄不肯,温暖的手掌覆盖在虞枝略凉的手背上,力度不大,但却执拗。
虞枝喘着粗气,挣扎半响,也就由了他。
太医先是跪下请安,而后给虞枝诊脉。脉象平稳,但是肝气郁结,需要静心修养。
“那为何皇后孕吐不止?”谢玄语气微沉。他从没仔细观察过女子怀孕,不知这是正常现象。不过即使听了太医说这再正常不过后,谢玄还是忧心。
就算是身体康健的正常人想这么没一会就想吐、什么也吃不下的,也会受不住,何况本就体弱的虞枝。
“你为难太医也没用。”虞枝好容易缓过来些,喝过春桃递来的山楂饮,将腹中的灼烧感压下去,方看到谢玄阴沉的脸色,知道他对太医的说辞必定不满意。以防他又语出惊人,说出什么太医办不到的要求,虞枝抢先一步开口,“你先下去吧。”
太医狠狠松了口气。早前几天诊脉,谢玄就让他配一副能使虞枝与腹中孩子平安无恙的药,这可把太医愁坏了。这女人怀孕本就担着风险,哪里来的神药能真的使人完全平安呢?在太医看来,谢玄这就是在强人所难,但又不敢说,现下有了虞枝的命令,他总算能逃过一劫。
心里不禁将虞枝视为观音菩萨一般的人物,恨不得天天给虞枝多磕几个头,祈祷这位女菩萨能一直陪在谢玄身边,压制着这位喜怒不定的帝王。
“春桃,扶我过去躺会。”虞枝吐过一阵,身子疲乏得很。
谢玄一把扶住虞枝的手臂,把春桃挡在一边。
“你下去吧。”谢玄吩咐一众人等退下。
虞枝一愣,“你把她们赶走,谁来服侍我?”
谢玄叹一口气,小心把虞枝抱起来。这回不同于以往的迅速和热烈,他似是怀抱着一块易碎的玉石琉璃一般,珍重而仔细。
“自然是我来伺候娘娘。”他语气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
似乎是愧疚,似乎是责怪,也似乎是怜惜。
虞枝头晕乎乎的,不想去分辨了。乖乖躺在谢玄宽厚的怀里,由他代劳,把她抱到了床榻上。
谢玄松开手,去拿一旁的被子,目光却被床头放着的东西吸引。他动作不停,只是眼神在那一堆布料上停留了许久,久到虞枝都不得不注意到。
“这是给孩子做的。”虞枝躺在床上也是无事,便拿起那一堆上好的绸缎布料和针线。最上面的一块白色织锦绸缎绣着未完的梅花,下面几块黑的蓝的则绣着已经完成的兰竹菊花样子,模样精巧,各有劲直傲然之态,栩栩如生,一眼就能看出图案所承载的寄予。
“只是给孩子的?”谢玄语气不自觉放温柔。他看到下面明明还压着一块玄色的布料,比上面的大得多,看起来并不像是给孩子的。
谢玄心乱了方寸。
虞枝理丝线的手一顿。
微颤的长睫下是一汪秋水横波的眼眸,一点悲伤被她很好地掩饰下去。是了,有这样一双含情蕴雨的眸子的好处便是许多情绪可以自然而然地带过了,因为它总是带着一股多思,让人误以为这眼是天生如此,而非人自然情绪的自觉流露。
所以定睛于那块玄色衣料的谢玄并未及时察觉到虞枝瞬间的伤神,就如同城楼那夜的后知后觉。
凤宁宫入夜烛火幽微,因虞枝不喜过分光亮,加之以身作则节俭,便撤去了一半的宫灯蜡烛,才有了如此静谧的氛围。
在这样的光线下,虞枝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心事,轻轻抽出压在下面的布料。
“还没想好要绣些什么。”虞枝手在空荡的布料上抚过。
谢玄目不转睛,“怕是你给我做了,我也不舍得穿。”就这么一件,他得珍藏着,以后带到墓里陪葬。这可是虞枝爱他的证明。
“寝衣做了就是要穿的,不然做它干嘛?”虞枝不知谢玄心中所想。
“正是因为贴身之物易坏,所以才不舍得穿。”内府送来的寝衣坏一百件也不值得心疼,但若是虞枝亲手做的毁坏了,谢玄必定要恼上一阵子。
虞枝一顿。
其实她不止做了一件。在这件之前,已经做完了许多了。不知道绣什么花样子不是因为才思枯竭,而是绣得太多,虞枝几乎找不出什么再有新意的了。
在这个孩子到来后,虞枝总想着留下些什么。
于是她想到贴身穿的衣服,又想到天长日久,终有一天她离开的时间会比存在的时间还要长,那些寝衣也会随着时间变得不合身或者破旧,没有哪个朝代的皇帝殿下会守着一件穿旧的衣裳,而她自己也会随着时间变得黯淡,成为众多人渐渐遗忘的对象。
所以虞枝想多做些,让她的孩子能多感受一下来自母亲的疼爱,同时尽自己最大所能来弥补对谢玄的遗憾和愧疚。
但此时她不欲多说,便顺着谢玄的话道:“那你便当成金玉一样的宝贝好好收藏着吧。”她把那块布料一把塞到谢玄怀里。
谢玄手下意识接住,刚好擦过虞枝转瞬即离的柔嫩手心,不禁蜷缩几分想要握住,但虞枝的手如飘忽的蝴蝶离去了。
谢玄愣了一秒,而后落空的手掌渐渐握紧素净的布料。
这布料上什么都还没绣,空空一片,但手感极佳,是他常穿的料子。想必是虞枝提前留意了。
谢玄心下一暖,慢慢摩挲布料,感受其带来的暖香,“遵命。”
见谢玄厚颜无耻的劲又上来了,虞枝忍不住打趣他,“我还没想好在这料子上绣什么,正发愁呢,想着绣龙太普通,绣云绣海也是寻常,如今看到你,我突然知道该绣什么了。”虞枝忽然笑了一下,眉眼灵动,在幽幽烛火下是鲜有的明媚。
“什么?”谢玄嘴角噙笑。明知道虞枝的笑必然是调侃,但仍愿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仿佛极贪恋这安宁温存,拿自己当笑话也不觉得尴尬。
虞枝先不说,而是十分随意地躺下,闭上眼睛,好像开始养神了一般。
但谢玄知道没有,因为他看见那一只素白的手抬起,在半空中用纤细的玉指虚虚勾勒着什么。谢玄猜一会儿虞枝要问他,于是他看得分外入神。
直到虞枝手指在半空画完最后一笔,她嘴角弯弯地睁开眼,对上谢玄胸有成竹的眼神,“我刚才——”她拉长语调。
谢玄挑眉,就要说出答案。
虞枝却话锋一转,“一共画了几笔。”
“是……嗯?”谢玄准备好的答案憋在口中。他这时也反应过来虞枝的故意刁难,便配合着佯装生气,“原来娘娘的坏心眼在这等着我呢?看来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清脆的笑声从虞枝齿间泄出,听得人殿内殿外的人一起高兴。
外面宫人各自忙碌着,看着白莹莹的积雪,想着将近的年节,听着殿内爽朗的笑声,不禁也跟着有了盼望。旧朝、外族留下的阴霾似乎都渐渐散去了,迎接这座皇城的会是美好的晨光。
“好了,不逗你了。”虞枝笑够了,捂着肚子问谢玄:“你猜出了是什么?”
“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狗!”谢玄自信。
虞枝点点头,“不错。我看给你绣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在寝衣上正好,威风十足。”
“巧了,”谢玄一拍手掌,“我还真没有这么一件寝衣。”
“好,那便定下了。”虞枝忍住笑意,打算真给他绣一只可爱的小狗在上面。至于谢玄之后会不会穿就不是她考虑的范畴了。
闹了一阵,虞枝更累了,本继续绣些花样的心思也歇了。
这些日子她在谢玄面前属实是越来越放松,困了倦了后,也不顾谢玄是不是还坐在旁边一个劲地盯着她看,像是要在她脸上雕花似的,就自顾自地闭眼入睡,一觉到天明。
今夜也是如此。
只是恍惚到似睡非睡之间,她听到耳边似乎响起谢玄的声音,很轻,带着眷恋。
“其实什么都不绣就很好。”
好像是谢玄俯在耳边,微凉的墨发擦着她的脸颊。
“只要是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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