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晦进院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石桌上低头翻书的那个人。
和雨夜那天的凄凄不同,和上山那天的气愤也不同,此刻坐在石桌前的沉璧十分安静,甚至可以说散发着愉悦的气息,见云晦来了,向他远远招手。
云晦大步走近院子,衣角翻飞,英姿飒爽,走上前去,向沉璧行了一礼,接着坐在了沉璧对面。
隔着石桌,沉璧发髻高挽,眉眼弯弯,向云晦问候几句。
“我听夫君说,你手上之前也有伤,是吗?”
云晦不自觉摸了摸自己光滑的掌心,“是,大人之前接到朝廷命令,务必要打开那扇门,所以我们都试了个遍。只是我的已经快好了,也没留下疤,应当用不着诊治了。”
但是沉璧没听他说这么多,直接递了个眼神,示意让他把手伸出来,又让荇芷给他用帕子擦了擦,接着摊开了手里一直拿着的布包,拿出几根银针,略比划了几下,对着医书上的穴位就要扎下去。
这一手简直堪称措不及防——云晦看着阳光下还闪着光的银针,简直是强忍着自己不要把手缩回来,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可是门清,这位姑娘哪里会针灸啊?!
给她找来的书都是不远万里从别的地方找来的二手书,专门挑的又旧又老的,塞了满满一箱子,运到这院子里,夹带着那封信件,又交代梅夫人有机会就给她的。
谁知道她这么爱学,怎么失忆了也要练手啊!
沉璧专心找着穴位,捻转着银针,嘴里还念念有词,“正指直刺,无针左右……”
云晦用尽全身力气不去躲避那根针,眼神望向不远处的树,不禁悲从中来,想起先前从大人书房出来的时候:
裴映:“对了,你忙完去沉璧院子里,她要给你扎几针练练手。”
云晦:“?”
云晦:“她真把自己当大夫了?”
裴映抬头看了云晦一眼,手上收拾书卷的动作不停,但只是这看似随意的一眼,却让云晦心神一震——他忽然想起之前处理拦马车的男子那事,大人还没和自己算账呢,满腹想说的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云晦看了看日头,正准备要走,又停下了脚步,维持着那个半转身不转身的姿势,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问道:
“那,万一我出事了怎么办?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可不是完全没有。”
裴映正好收完了书去往内室,正眼都没看云晦一下,“扎瘫了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接着这位裴大人的衣角就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云晦还没来得及控诉自家大人有多狠心,就被迫来到了这个院落。
云晦咽了口唾沫,盯着沉璧的手,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扎歪,面上却不动声色,俨然一副英雄就义的凛然面容。
沉璧用力,第一根银针扎进了合谷穴,云晦只觉得手有点热热的,倒没有预想中的痛。
云晦不引人注意地松了口气。
沉璧却好像能看懂他心里在想什么,“手部穴位不多,我给你扎的都是安全穴位,你别紧张。”
云晦听闻,只好苦笑了笑。
云晦盯着沉璧扎了半天,每一针下手都让他心里惊心动魄,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了。
沉璧缓缓拔出针,问他感受如何。
云晦闻言也仔细感受了下,幸好幸好,自己还能走路。
沉璧颇有些自得地收起了布包,“这可是我第一次……醒来之后第一次给人扎针呢,想必你这手过不了多久就能好了,放心回家养伤吧。”
云晦站起来惨笑了一下,握了握那只受伤的手,又拱手相谢,方才离开。
荇芷站在一旁看了全程,心里为这位郎君默哀,但手上还是很麻利地帮自家姑娘收拾起了针,嘴上还夸着:
“姑娘真厉害!第一次扎针就如此熟练!”
沉璧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接受了这句夸赞,她收好了布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也没想到我一下子就能扎这么好,这样吧,趁热打铁,我们现在就去找夫君,我也帮他扎扎。”
荇芷:“……”
荇芷:“啊?”
*
裴映坐在书房正中,屏风映照,西风穿堂,梅夫人正禀告着近日府中事项。
“她看到那封信了?”
梅夫人双手交叠在腹前,轻声回答:
“我确定她看到了,那日我让下人借打扫之名翻找过箱子里的医书,原先我夹进去的那封信已经不见了,应当是被她收起来了。”
裴映转着手里的碧玉扳指,盯着香炉上飘起来的烟雾,一时没说话。
梅夫人看着裴映手上的扳指,那是锦衣卫首领的信物,当今圣上钦赐,以示圣眷,朝中官员,不论官阶,见此扳指便知是锦衣卫首领执行任务,便会避让三分。
裴映喜欢在思考的时候转扳指。
突然,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宏亮的声音传来:
“府君!”
云晦大步流星走进来,丝毫不见出门时的勉强,“还别说,这姑娘扎完,我是觉着手部血气通畅了些……”
裴映转着扳指的动作被他打断,斜睨着眼睛向他看来。
云晦立刻老实地停下步子,恭恭敬敬地向裴映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接着又在自己被扎了针的手上使了使劲,一脸惊奇地看向裴映,一副“看,我真没骗你”的样子。
裴映揉了揉额角,云晦也落座,此刻有小厮上前,给云晦和梅夫人上了茶。
见云晦啜饮着茶水,裴映开口,清凉的嗓音响彻屋中:
“你今日去她院子里,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云晦双手搭在膝上,闻言沉思,半晌道:
“倒没什么异常,看上去很自如,见我来也很热情招待。”
“可又觉得她举止古怪,或者,心情忧郁?”
“她心情好着呢,她和她那个婢女有点精力光折腾我了……”云晦试图嘀嘀咕咕,然后在对面梅夫人威严的目光下缓缓住了嘴。
裴映刚想开口,突然,有小厮进来通报:
“府君,沉璧姑娘来了。”
小厮蓝色的身影将将退出,沉璧拎着裙角,身后跟着一个婢女,就唰地踏进了门。
一回生,二回熟,不用裴映多说,沉璧自觉坐在了案几另一侧,对着裴映笑了笑,理了理地上的裙摆,安然坐下了。
今日裴映穿着浅色春衫,外罩方领长袍,坐在案几之后,他拿起茶具,亲自为沉璧倒了一盏茶,茶香氤氲,修长的臂膀线条在衣料下起伏,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面前握着茶壶的手指节修长,关节突起,看上去十分有力,沉璧定了定神,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反而看向裴映的脸。
裴映不紧不慢地将茶壶放回原位,这才把眼神转向沉璧,温柔地开口,任谁来看都是一副端方君子谦谦丈夫的模样:
“夫人找我可有何事?”
沉璧羞赧地点了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裴映,在半束帷帐的屋子里竟然显出几分明亮动人,只见她向身后的荇芷招了招手,荇芷便把手中的竹篮放在了案几上。
沉璧掀开上面的罩着的布,里面赫然是包着银针的布包。
“夫君,我今日在云晦身上试了试,手感颇佳,云晦也觉得身体好转了些,是不是?”
沉璧说着,转过大半个身子,嘴角微翘,挑起眉盯着身后的云晦。
云晦愣了愣,捂着自己的手,打了个结巴,“呃,是,不……确实。”
沉璧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满意地转过身,笑着说,“我想着夫君也受了伤,作为妻子,我理应为夫君分忧,所以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就是为了给夫君也扎上一扎。”
裴映难得眼皮跳了跳,沉璧托着下巴凑到裴映面前,眨巴着眼睛,看着倒全然是一片好心的模样。
裴映在心里思索着,握着拳头,凑到嘴边,咳了两声,轻声道:
“你刚醒不久,还是不要操劳这些,”沉璧闻言,眼里流露出几丝失望,裴映接着微笑着道,“何况一个病人哪有看两个大夫的道理呢?那为我看病的张大夫,我是十分信得过的,夫人也尽可放心。”
沉璧还是有点不甘心,皱了皱眉道:“可……”
裴映把刚刚倒好的茶又往沉璧跟前推了推,笑容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好了,我知道夫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沉璧眨了眨眼,只好点点头,就势低头抿了几口茶。
她低头时,几缕沾染在脖颈上的乌发显露出来,在白腻的肤肉上如同水墨画一般渲染开来,裴映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直到沉璧抬头,那几缕乌发再次藏入衣领之中,他才移开视线。
两人之间不再聊针灸之事,话了几句家常,品了品茶,沉璧略坐了一会儿,便也告辞了。
裴映起身,亲自送她到门口,沉璧跨出门槛,回身示意他不用送了,又像个关心丈夫公务的合格妻子那般,嘱咐了几句,抬头为裴映自然地拢了拢衣襟,这才离开。
只是沉璧没有注意到,远处的云晦,眼神在她和裴映之间提溜着转来转去,良久皱了皱眉,眼神里迸发出一些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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