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这辈子都忘不了。”
沈义兰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
杨絮忽而笑了:
“再教你一句!”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
民国九年春,军阀入驻南方这座无名小城,那长官自称姓荣,这城归他管,从此名为麟城。
城中第一大世家沈家,选择与其结盟。有人说是军队威慑,有人说是许了沈大官人好处;总之,自那以来,城里的税收直接翻了一番,青壮年常常被拉去军队,说是去修筑什么防御工事;回来时,缺胳膊断腿都是常态。
而这五年,要说受益最多的,沈家或许还排不上前——第一是妓院,第二是戏楼。这两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走投无路的人直接把自己儿女往这里送。
麟城戏楼第一家,当属醉花楼。上一任招牌秋木桃秋老板,是京剧老人,青衣老生样样唱得。
秋老板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都跟了掌柜的姓。大的男孩,名为杨絮;小两岁的是个女孩,名为杨果儿。
也正是民国九年,杨絮16岁,以《锁麟囊》青衣唱段名动全城,从此代替秋木桃,占了醉花楼首位。
城中无人不知,这杨絮生得雌雄莫辨,风流顾盼;可是为人清高,除了唱戏外从不露面,颇有秋老板的遗风;出名一年后,出场价格直接翻了倍,更是不可能加戏。
饶是如此,来听戏的人仍旧络绎不绝,甚至有临城的老爷跑来,为之一掷千金。
也是那一年——民国十年,沈家少爷沈义兰出国留学。
民国十三年冬天,沈义兰和荣长官一起回到小城。
城中人都发觉,这三年竟如流水,没在沈少爷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这位纨绔膏粱的典范,仍旧和那一群狐朋狗友天天上街乱晃、去醉花楼听戏,为杨老板奉上全部身家。
甚至有传言,沈义兰被杨絮迷得神魂颠倒,马上就要给他赎身,把人带回沈家。
——杨絮的赎身钱,可是得掏空半个沈家。
有一日在化妆间,杨果儿听见了这闲言碎语,拍案而起,顶花、头面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也不管,大声驳斥道:
“沈家那浪荡子还想给师兄赎身!?他可想得真美!入他那乌七八糟的沈家还不如在醉花楼待着!”
周围同僚瞬间收了声。但还是有个小生,他耸耸肩,嘀嘀咕咕道:
“他不就长了张好脸吗?哪天要是嗓子坏了,去妓院照样赚得盆满钵满——”
很不幸,被擅闯后台化妆间的沈义兰听到了。
于是乎,不学无术的大少爷当即把人揍了一顿,提前砸了那晚的场子。
*
那晚,一片混乱中,杨果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大少爷拉出去。
昏暗的角落里,大少爷一脸戾气,黑发凌乱,额角擦出一道血痕,昂贵的西装破烂不堪,显得颇为狼狈。
杨果儿绷着一张脸,双手抱胸:
“沈大少,你这又是何必?”
沈义兰抿了抿唇,委屈道:“果儿妹妹听见了,那人说阿絮坏话。”
“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不都是你沈大少干的好事!?”
“果儿妹妹,我——”
杨果儿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冷静道:
“如何?成功让荣长官注意到了?马上,你沈家又可以向这好色贪婪的军痞献上一宝,换取更多信任、利益了是吗!!?”
“......”
沈义兰收起了脸上的惺惺作态,叹了口气: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非要明说吗,果——”
“别这么喊我!我嫌恶心!”
灯泡电线接触不良,闪闪烁烁。照在沈义兰那忽明忽暗的眼眸里,除了黑,还是黑,什么也照不出来。
良久,沈义兰缓缓开口:“......你加入了叛党?”
杨果儿嗤笑一声:“什么叛党?反对荣军阀就是叛党吗?”
沈义兰缓缓笑了,像毒蛇吐出血红的芯子:
“荣长官告诉我,他知道叛党一直在计划推翻荣军阀,迎接革命军......现在可是全城戒严啊。不怕我说出去?”
“我敢告诉你,就不怕你说。”
少女的眉眼自信张扬,看得沈义兰摇了摇头。
蠢,太蠢了。
而且据他所知,现在革命军缺钱得紧,寸步难行——不过也正是如此,才使得荣桂懈怠轻敌。
他转而问,“那杨絮呢?”
杨果儿咬了咬唇,最后道:“......你不如自己去军爷府上问。”
“什么府上?”
沈义兰猛地意识到什么,问道:
“杨絮去荣桂那里了!?”
“难道不是你——”
话音未落,杨果儿就见沈义兰倏地掠过她,一下子就没了影儿。
*
后来,城中人都在叹——
那沈家大少,怎么偏偏折在一个戏子手里,为他砸了场子、为他顶撞荣军爷,回去挨了沈大官人一顿好打......
又叹,那荣长官对杨老板是更起兴趣了,也不知沈家大少能护多久......
那一日,醉花楼后院,沈家大少挂一身彩坐在柳树下,看着那不谙世事的清冷少年练曲儿,一会儿如山间清泉叮咚,一会儿又如风雨鸡鸣凄厉。
少年不施粉墨,却唱尽了粉墨人生;唱悲欢离合,唱抑扬褒贬......
沈义兰闭眼,接住了早春悠悠飘落的杨花。
这时,少年走到他身前,澄澈的黑眸看着他,轻声道:
“你离开的三年,我自创了两句唱词。”
在那双颤动的桃花眸里,少年的身影如谪仙落入凡尘。他半阖着眼,悠扬的嗓音徐徐流转: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杨絮啊,他既然唱遍了人间,又怎会不识人心。
他唱着,看着沈义兰,无声地问着——
沈义兰,你回来了吗?
那个立誓要给这座城、这天下更好未来的你,回来了吗?
你可知,铁富贵并非一生铸定,人生数顷刻分明?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
火海里,沈义兰扶住滚烫的门框,猛烈咳嗽。他抬起水雾朦胧的眼,面前一切都在扭曲,扭曲成他无法理解的样子。
究竟是谁。
【回答我。】
【谁点燃了这场火?】
【谁给革命军送去了足够的钱财?】
【谁让沈家也倒戈,帮助革命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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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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