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灰褐色、如泥浆般浑浊的浓汤被放置在余缜秀的面前。几片未知的绿色碎屑飘在表面,她看着倒映在其中自己的脸,如坐针毡。
这真的是能给人吃的东西吗?
池丘杉双手撑在餐桌上,看起来像在质问怎么还不下嘴。在他的威慑下,余缜秀颤抖着拿起了勺子。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其实余缜秀根本用不着和池丘杉坐在这里。饿了她能自己出去觅食,然后再回来继续躲在房间。
只是她仔细考虑过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只有十来岁),如果和他关系一直这么僵太过尴尬,所以才随便找了个理由和他说话。
但现在,余缜秀后悔了。
“那个……你能稍微介绍一下吗,这道……菜?”
“用炭火烤过的树皮韧皮层和野洋葱、花椒一起炖的,上面撒的是炸过的薄荷碎片。”
实在太有创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异食癖呢?
余缜秀已经在心里把池丘杉骂了两轮了,但又不敢掀桌走人,揣揣不安地问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能吃的……你怎么想到今天要做这个的?”
她对我开始好奇了。
池丘杉的指尖像憋不住事的孩子,因企图得逞而高兴地在桌面跳踢踏舞。
“因为想让你尝尝。”
他顺手端过余缜秀的碗,开始帮她盛汤,余缜秀本能地想制止,但还是忍住了。
她看着那如洪水般冲进自己碗底的汤体,像面对天灾的农民望向自己被毁掉的菜田一样无助。
“以前因连续的暴雨被困在山洞的时候,我是靠它才活到救援队出现的。后来有个同事好奇,我给他做了一次,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那你还要让我吃?!
余缜秀在心里喷火的间隙,池丘杉已经把盛好汤的碗默默放回了她面前。
“但我觉得很好吃,所以想让你尝尝。”
他的虎牙露出来了——余缜秀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丘杉开合的唇下那若隐若现的尖角。
在余缜秀的记忆里,他的嘴从来没有笑开过,所以只有在特定的词语成阻、和特定的角度下,她才会看到那颗牙齿。
感觉眼前人的视线不对,池丘杉附下身子,本就没有扣严的领口又往下滑了滑。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余缜秀却觉得自己被人用手掰过脑袋,固定在了只能对视的距离。
“好……”
她鬼使神差地把勺子浸入碗里,在池丘杉的注视下张开了嘴。
篝火的声音轻轻响起,暴雨虽然被隔绝在远处,但山洞中地风的低吼还是让人瑟瑟发抖。
摇曳的火光在洞壁反射出粼粼波光,照着简易锅具里咕咚冒泡的浓汤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
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像咬碎了一块木炭,还没反应过来软糯稠糊的质地就包裹了整个口腔,析出一丝清甜。
花椒的麻刺和野洋葱的辛辣从舌根撞进鼻腔,热意瞬间从头顶贯及脚心,像触摸到了一片潮热的雨林。
“很奇怪,但没有特别难吃。”余缜秀放下勺子。
池丘杉撑着下巴,还沉浸在刚才她每一个眨眼和蹙眉的余味中。
“我会把这碗吃完,但是下次不许再做了!”
气焰在抬眼瞥到池丘杉的一秒瞬间荡然无存,她弱弱地补充道:“现在应该已经过了需要尝百草的年代,还是应该吃八大菜系里的食物,对身体好。”
池丘杉抬头望向客厅,思索了一会,“是该吃些长身体的东西。”
突然想起了什么,余缜秀猛地一回头,目不忍视,果然……自己的遗照还挂在那面墙上。
“我能把它摘了吗?”
“随意。”
“虽然你昨天什么也没问,但是,我不会让你白白帮我的。”
余缜秀沉默了一会,紧抓衣摆,背对着池丘杉不敢转过身去。
“到我恢复正常之前,你怎么使唤我都可以,但不可以靠近……超过这张桌子的距离。”她把手放到桌上,等待池丘杉的回话。
指尖被蹭了一下,余缜秀感觉一张纸被塞到了掌心和桌面的缝隙里。
回过头,她看到了一张“入学申请表”。还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意思,她就被上面的内容夺去了注意力。
“这是你编的名字?‘余小鱼’是什么,你自己名字这么好听就给我取这个?等等……监护人这栏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写的是你的名字?!”
“因为要重新做一个身份,才能保证不被害你的人发现余缜秀还活着,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余缜秀不说话了,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要以你……你……你女儿的身份去上初中。”
艰难吐出这个词组的她恨不得当场咬舌自尽。
“准确来说是私生女。只是暂时而已,等你恢复就可以当作这件事不存在。”
“好……但为什么是初中,高中不行吗?我不想掉进比我小十几岁的孩子堆里。”
池丘杉上半身探过桌檐,凑到余缜秀面前,“你也考虑一下我的脸面吧,你是要让别人觉得我12岁就让女生怀孕了吗?”
余缜秀不甘示弱,“17岁有好到哪去吗?”
“没有,那我把你送去小学吧。”
池丘杉正试图把入学申请从她的手里抽走,却被她赶紧抢了回去,死死攥在手里。
“不了,我觉得初中挺好的,非常好,特别好!”
嗵——
工具梯被打开重重压在地上。
余缜秀坐在高高的梯蹬上,手里拿着钉锤,凝视着遗像上的自己。
这张过去她早上刷牙时镜子里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脸,正在脑海里慢慢变得陌生,被覆盖。
明天她彻底要以一个新的身份生活了,以早已经消逝的年纪。
余缜秀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被割开又折叠了,她现在到底是谁?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全都不知道。
但至少她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活下去。
一角的钉子被撬起,客厅的宁静被轰隆声打破。
巨大的遗像倒下,坠落。
……
“啊啊啊啊!你放手!我不要进去啊!我要回家!”
穿着制式校服、背着双肩包的余缜秀死死扒住保姆车的车门,整个人跪坐在车座前的地板上,大声哭喊。
池丘杉拎着她背后双肩包的把手,试图把她提出来。
一辆越野车驶过停在了他们旁边的停车位,车门打开传来了相同的惨叫,“我不要上学!不要!”
是看起来刚上一年级的小男孩,她的妈妈正试图把他拽出车子,“别的小朋友早都到了,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两位家长看到对方,都是一副“见丑了”的尴尬。
听到比自己还惨的声音,余缜秀反而冷静下来了。
天呐,我这是在做什么?姐们什么大事没经历过,现在居然和一个小男孩一样在这大喊大叫。
这样想着,余缜秀一把甩开池丘杉的手,从车上跳了下来。怀着一腔孤勇,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阈美实验学校的校门。
小男孩看到余缜秀,像是受到了某种讳莫如深的触动,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对不起,妈妈。我马上就去上学。”说着小男孩从车上爬下去,自己背好书包走进了学校。
池丘杉和男孩妈妈都默契地站在原地守望,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男孩妈妈侧过头,不禁感叹,“你家孩子上初中还这么黏你,看来你们感情真的很好了。”
池丘杉想了想,扑哧一笑,虎牙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是啊,真的很好。”
*
「Palma Non Sine Pulvere」
校碑上,刻着一句经典的拉丁语格言,直译为“胜利不无尘土”,常被用来告诫人们失败是成功之母,积极面对困境,迎难而上。
但余缜秀眼前的“Non”恰好被茂盛的常春藤遮住了,校训的意味反而变成了“不战而胜”。
刚走进校门时,她猜想这或许是环卫的疏忽,但从大道转入通往教学楼的玻璃廊亭后,她的想法改变了。
昨天收到池丘杉拿来的校服时,余缜秀已经提前知晓这是一所国际学校,做好了这里和她的过去是完全两个世界的心理准备。
但当真的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她还是被震慑住了。
整个廊亭就是一个汇集了世界各地植物的温室,中间的步道将两侧隔开,分成了雪域区和热带区。
左侧的人造雪山岩壁以倾斜的姿态逼近玻璃穹顶,岩缝中种植着雪绒花,其根部渗出的水流冻结成冰棱,悬着蓝紫色的绿绒蒿,两者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直至齐齐霸占了整面岩壁。
地面上,大片毛绒的苔藓肆意蔓延,将素净的仙女木灌木丛印衬得幽暗又冷冽。
余缜秀感觉额头有些痒,她挠了挠,仰起头,西伯利亚刺柏冰晶状的树冠正在簌簌崩落碎屑,像是为了欢迎她而下的一场温柔小雪。
继续往前走,她看向右侧,墙壁转而变成了热带岩柱,其间攀附的宝莲花在高温与水雾中,用猩红和蜜粉浸透了整片石林。
地面上,金橙的美人蕉从火山砂中炸开一片,在穿堂风的带动下像流淌的岩浆。狐尾椰子的羽状叶在高空升起,如绿色的烟火。
余缜秀快要走到出口了,蝎尾蕉突然露出的金红花序,就像一柄长矛,在尾声刺穿了热带区中层仙人柱的怠惰。
已经走到教学楼下了,她又回过头,望向这座奇妙的温室。
她完全无法想象设计和维持这样的设施需要怎样的财力与技术支撑,但即便如此,它也仅仅只是这座学校的廊亭而已。
她又想起了刚进校看到的被遮挡的校训。
不战而胜——也就是她和这个世界的距离。
余缜秀活了快三十年才勉强冲破压在自己生长路径上的石块,见到阳光和雨露。
而这里的孩子,因为有无数资源的托举,轻而易举就能在完全不属于自己气候区的地方生存,见到同族穷尽几个世纪也看不到的景象。
她忽然觉得,池家多年的善意和容忍让她有些忘本了,哪怕她现在和他们站在同样的地方,穿着相同的衣服,也永远不会是同一种人。
教学楼大厅的入口处,是一面印有知名毕业校友手印的铜制墙。
余缜秀仰起头,看到池丘杉熟悉的名字,和比其他人要小一圈的手掌。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来回比对,“好像池丘杉初中时候的手看起来没比我现在大多少呢?”
本着好奇,余缜秀踮起脚高举起手,试图合上墙上的掌印。
她的脚尖已经颤抖了,指尖费力地扣着墙面,想要再往上攀登。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甚至都碰不到那个边缘。
没了力气,她整个人开始往下缩。
直到俯在墙上,低下头,她的眼前只剩下了那双从地下广场20块买来的帆布鞋,手掌也滑落到了身侧。
余缜秀笑了,她不禁自嘲——
是啊。
这才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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