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昭宁二十三年四月廿三,上京。

镇国公府未到寅时就忙活了起来,天还黑着,却见自下人房中油灯亮了一盏又一盏。

易瑾睡得浅,院外稍有动静就醒了,把被子掀起来,想着要是守夜的丫头没醒自己就再懒一会,却不成想刚把床幔扯起一个角儿云舒就睁了眼,一双眼凝凝地望着易瑾。

云舒起身把东稍间的帘子挂起来,又出了次间入了正厅,对着门口守着的人道一句小姐起身。

随后韶光院内就点了灯,穿着枣褐掐牙背心的三等丫头和螺青背心的二等丫头在院内行走,捧着沐盆、漱盂、巾帕等物什,个个儿手上都拿着东西。

云舒扶着小姐起身,又将床幔挂起来,就看着云笙领着四个二等丫鬟和四个三等丫鬟进来了。

三等丫鬟捧着用具跪在易瑾身前,二等丫鬟挽起易瑾的袖子,又有人将大手巾垫在她的身前,易瑾自己洗了手,就又有丫鬟伺候她净面。

洗漱结束后,易瑾留了二等丫鬟琴音在屋中给她蓖头。

“小姐,今儿璩芝小姐入府,听说昨儿个她带了三太太的信物,报了说她父母皆亡无处可去,带着三太太的遗志回府来了。”

三太太,是易瑾父亲的嫡亲三妹妹,虽说嫁给左都佥御史,但是夫君无父无母,又是一脉单传。

前两年夫君死了,易棉的身体又一直不大好,就对易棉说让她们二人回娘家住去,虽然不合礼法,但总好过母女吃闭门饭。

易棉反说这不合制,守了两年寡身子也撑不住走了,在那之前将璩芝叫到床前告诉她到镇国公府寻外祖母去,又把自己的嫁妆和家中财物告诉她都在哪,让她把府中的两个丫鬟带走去镇国公府。

那两个丫鬟还是跟着易棉嫁过去的,这么多年论资排辈也从丫鬟熬成嬷嬷了。

“我晓得了,”易瑾应了声,“那今日穿得素些,我记得我有个杏色梅花暗纹的袄子,配水绿绸褶裙吧。”

“头也别太繁琐了,简单绾一下簪我那个白玉的。”

云笙应了句,转身去橱子中把衣裳抱了出来。

头发梳完又涂了脂粉描了眉毛,之后琴音、墨韵侍奉她把衣裙穿好才算完事。

收拾好时却寅时三刻了,易瑾带着云舒走到老太太房中已然寅时五刻,里边已经站了几个人。

却说璩芝小姐入府,只见她偷偷掀了轿窗上的纱看着外边的景色。

轿子从东向西而行,首先见一广亮大门,门扇和柱子上刷红漆,檐檩、垫板、檐枋处刷绿、红、蓝漆,正中绘着仙鹤图样,雀替处以红蓝色绘祥云。再往前走,便是一扇三间大门,刷红漆,正中是一个题着“镇国公府”的匾,据说还是开国皇帝为表彰易家老祖宗易斌而亲手写的,同时写下的,还有城西易斌庶弟的宁安侯府。过正三间大门而不停,轿夫将小轿停在镇国公府西路的西广亮大门处,又有府中的小厮将轿子抬入府内。

自西门入,首先见到的便是一扇影壁,上头刻着翠竹,影壁右上又刻着“信义”二字。向左走绕过影壁,穿过一进院将轿子停在垂花门前,轿夫便退下了。

一年岁稍大些的嬷嬷掀起轿帘,内搭白色小袄,外穿缁色长背心,向下看去是白色的褶裙,端的是端肃之意:“小姐到了,快快下来,老太太还有各个小姐都在寿安堂等着您呢。”

璩芝抬脚施施然下了轿子,一身薄薄素衣,穿了个对襟天绿色广袖披风,腰上扎着麻布绳,头上也是用簪子绾好头发又系上个细细的白布。

脸上未施粉黛,一双眸子低低向下垂着,不曾乱看乱瞟,只是盯着前边的路。面色素白,眉若含烟,眸若流水,单单站在那就有弱柳扶风之感。

她对着嬷嬷屈膝蹲礼:“多谢嬷嬷。”那嬷嬷却侧身一避,嘴里念着老婆子万万担不起小姐一礼,还是快去见老夫人吧。

轿子停在垂花门前,直通内院的门上门闩却是插着的,只听那嬷嬷道:“这二门往日里都不开的,若是有人要走也只得走两侧的游廊”。

璩芝微微向右后偏头:“多谢嬷嬷告知。”

嬷嬷又说“这府中宽阔,中路是四进的,东西二路都是五进院子。西路二进住着老夫人,三进是二老爷的妾室子女,四进是客人房或者下人房;中路过了仪门是正厅,听说有要事是老爷都在那儿商议,正厅后边是正屋,是大老爷住所,往后过了插屏的院子是二老爷住的,过了穿堂是府中祠堂,再后是中路的三进院,三进和四进连通做了锦园和戏台子;东路二进是大老爷家的妻妾儿女,三进是空置的房间,四进是厨房、浆洗房、服饰房、内管事房、花厅等等,还有家庙青丝庵。整个国公府的后罩房分东西后罩房,都是给仆婢婆子住的地方。”

璩芝问了句:“听说?”

“是听说,中路正厅是荣禧堂,平日主子姨娘若无传唤不得入内,何况是我们呢?”

这就是说璩芝没事也别去的意思。

“我晓得了,多谢嬷嬷。”

自抄手游廊行走,首先见到的是一个正厅,用作女眷会客之用,往后走是一个五间上房,上房左右建东西耳房,院内有有东西厢房及厢耳房。西厢房和西耳房之间是一扇小门,透过缝隙能看得到门里是关不住的花色,便是西跨院桃园。

院内立着些穿着枣褐色短背心的丫头,见了璩芝行了礼又向屋内传“璩小姐到了!”

随即就有个穿着杏色短袄,水粉背心的女子走了出来,颈上环着鎏金璎珞,头上簪金丝嵌玉簪,腕上也有一只水绿的镯子。脸上蕴着笑意,似飘着般下了台阶,过来迎璩芝。

“姐姐好?”

璩芝声调轻轻,有些疑惑。

那人却眼睛一弯笑了起来:“见过璩小姐,奴婢是老太太房中一等丫头汀芷,特地来迎小姐的。”

璩芝心中微恼,知道自己是唤错了称呼,但也不曾改口,只是又说了句:“谢过汀芷姐姐。”

寿安院中二房正室已然到了,各院小姐少爷也规规矩矩或站或坐。

易瑾在屋内听得外边声响,和其他小辈一同起身等着,待到璩芝进来时,老太太也起身了。

只见璩芝想要跪下行礼,老太太双手接住她,将人一把扯入怀里失声哭泣,嘴里只道:“我多年未见棉儿,不曾想几年前那一面竟是最后分别……今日璩芝回来,我定好好照顾着你,全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璩芝声音也颤抖:“老夫人,母亲逝世前曾说,望您知道消息后不要哭泣,生死有命,成为您的女儿已是修不来的缘分。”

老太太却道:“何苦叫得那样生疏,唤我外祖母罢!”

璩芝应言唤了外祖母,老太太又哭又笑。

在场诸位均别过眼去,不忍再看。二太太姜氏前去劝了老太太,终止住哭声坐了下去。

易棉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当年嫁到御史家时老太太就百般不愿,可是老国公爷又说为了族中必须如此,才狠得下心将捧在手中的女儿嫁了出去。

如今,易瑾又是她唯一的嫡亲孙女,喜爱万分;现如今璩芝入府,便是她嫡亲的外孙女,一时之间,竟不知喜欢哪个了。

姜氏牵着璩芝:“你不用怕,在府中哪里不舒服了就和二舅母说,舅母替你做主。”璩芝福身道谢。

又将她领到老太太下首右侧挨个指过去:“家里这些小辈按顺序排下去是长房嫡长子易知衡、长房二小姐易瑾、二房嫡子易知序、长房庶女易贻清、长房嫡子易知节、二房庶女易贻之、长房庶女易贻娆、长房庶子易贻星,最小的是二房庶子易贻晨,才堪堪一岁半。”

她们挨个见了礼,口中呼着“姐姐”“妹妹”“阿兄”等。

“一时半会也不是能记得清楚的,记不住也便罢了,总归她们都是认得你的,”姜氏又说,“咱们府中男女相同,故而没有女子和男子行字不同的,但又重嫡庶,嫡支和旁支行字辈各有不同。”

“如此这般不怕分不清辈分吗?”

老太太笑道:“族中祠堂供着族谱,上面主旁支辈分明明白白。咱们镇国公府是易家主族,就连城西的宁安侯府到了咱们跟前儿都只能说是旁支。”

“易家家族繁盛人丁兴旺,如果从我公爹的父亲的那一代算起,算上所有旁支,可抵一个大的村落。所以这个时候,主族就很重要了,必要时候,所有旁支听主族号令,整个易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璩芝颔首:“原是如此。”

易瑾看自己和璩芝年纪相差无几便问:“璩芝姐姐可是属兔的?”

璩芝颔首,易瑾便道:“我也是属兔的,是那年冬月廿八生辰,正值大寒。”

“这不就巧了吗妹妹,我是大暑的日子,六月廿三。”

“那不曾叫错,便是姐姐了,”易老太太笑着,眼神里对璩芝是止不住的疼惜,转头问姜氏,“芝丫头的院子可选好了?”

“自然选好了,怕芝姐儿喜热闹,已经把东院明眉院中碧竹轩收拾好了,下人也按着府中姐儿的配置配了八个三等丫鬟和四个二等丫鬟,只待芝姐儿去后头挑两个贴身伺候的了。”

“好歹也是我的嫡亲外孙,怎么让她住的那样远,也不说给她安排到正屋去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她都要住厢房?”

姜氏眼珠一转,神色未改含着笑:“正屋已经在收拾了,但是太久不曾住人,桌子柜子都有些掉漆了,里边的床榻也要重新修补修补,屏风床慢想着按芝姐儿的心思弄上,就先让她委屈几日住在厢房了。”

老太太心下了然,执起璩芝的手:“是想住在外祖母这儿还是去东院里?”

璩芝忙起身回话:“芝儿住在东院就成,不敢打搅外祖母。平日里若有时间,定会来您膝前尽孝。”

老太太道了句也好就让姜氏带着她去见她易松、易楠二位舅舅。

老太太宣布散了,年岁大的几个小辈去了府学,稍稍小一些的回了各自的院子。

易瑾前些时日学了礼仪规矩,易老夫人心疼孙女,给她的府学停了两日,于是易瑾便回了韶光院。

韶光院在镇国公府最东侧,东厢房后的院墙亦是镇国公府的边墙,墙外是棵巨大的流苏树,树枝斜斜地插进院内,宛若四月飘雪。独有一枝树杈上没了花叶,有一男子靠坐在上面,正看着走进院内的易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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