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12.1
当温昕说出:“我不要那样。”
顾世鋆与温昕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顾世鋆缓缓地低下头去,注视着不再沸腾的火锅,它亦平静似死水。
温昕怔忡地望着顾世鋆低垂的眼睛,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得出来。
这样相对着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温昕的手机铃声“叮”地响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将电话接起:“你好,温昕。”
对面说了句什么,温昕机械地回应道:“哦,好的,没问题,我现在就过来。”
电话挂断,她看向顾世鋆,眼神有些茫然的空洞:“组长有一点工作上的事找我,我先回办公室了。”
顾世鋆没有挽留她。
他说:“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我打车就好。”
离开餐厅之前,温昕回头看了顾世鋆一眼。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厅角落的卡座里,背影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温昕几乎是逃一样地打车去了办公室。
只有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里,她才能压制住自己心口翻滚涌动的思绪。
加完班几乎是半夜了。温昕保存好最后一个文件,将电脑休眠。她虚脱地向后靠一靠,仰倒在工学椅的椅背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她在这时收到了凌珑的短信。
“姐妹,”凌珑发来一个链接,“看看这个房。两居室,东区槐树路,位置特别好,也不贵。”
温昕已经没力气在手机上打字了。她直接给凌珑回了个电话:“喂。”
凌珑接起电话时有点惊讶:“这个点了,你还没睡?”
温昕有气无力:“刚加完班。”
“注意身体啊,年纪再轻也要小心猝死的风险。”
“我省得的。……哎,凌珑。”
“嗯?”
“你现在有空吗?”
“有啊。”凌珑一顿,“大半夜的,怎么了?要聊心事?”
“……算是吧。”
工作忙完了,假借工作逃避不去面对的那些心绪又重新浮上心头。
温昕亟需将自己的矛盾心事整理清楚。
“你等一下,”她说,“我看看办公室还有没有人。”
温昕揉揉肩膀,站起身来,左右环视了一下实习生的大格子间。
时钟指向半夜一点,空空荡荡的格子间仿佛已经停运的机械工厂,不再有任何动作与声响。四下无人,她是留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员工了。
温昕放松下来,重新瘫坐在自己的工学椅上。
深夜的办公室万籁俱静,她将手机撂在办公桌上,打开了电话声音的免提。
凌珑在那边有点担心:“怎么了朋友?”
温昕倒在椅子上,犹豫一下,还是坦白直言:“今天晚上和顾世鋆吵架了。”
不等凌珑说出什么,她自己又有些烦乱地抓了抓头发:“不是,也不算吵架吧。我们说话也没有很大声。”
凌珑倒很冷静:“你别急,我们有时间,慢慢说。”
好友的镇静安抚了温昕的躁动。她的动作慢慢放缓,疲惫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温昕说,按着眉心,三言两语也便将自己与顾世鋆的争执说得清楚:
无非是工作上,生活中,各个方面,顾世鋆都想要力所能及地帮一帮她,“实现她的理想”。
顾世鋆心思纯粹,完完全全出于好意,想要待她好;可是温昕却不能接受。
凌珑在电话彼端听完事情的始末,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温昕出声问:“睡着了?还在吗?”
凌珑才慢半拍地回应道:“在呢。”
温昕叹一口气:“凌珑。”
“嗯。”
“我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
温昕又叹一口气,有些疲惫:“我确实,有点当局者迷,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学四年,温昕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两个人愿意坦诚沟通,愿意用心经营感情,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是半只脚还未踏入社会,有些事,竟似已经要变了。
“所以,”凌珑在电话那边也叹了口气,“对于顾世鋆想帮你这件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
温昕一时间没有说话。
凌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吗?”
温昕半仰着头,微微地阖上眼睛。
其实,不是不知道的。
“凌珑。”她慢慢地说,“你还记得,大二那年,咱们报名学生会的事吗?”
凌珑一怔。
不过是两年前的事,记忆竟似很久远。
凌珑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那个时候,温昕和凌珑为了毕业时简历漂亮,合计一下,一起向学生会的干事职位投递了申请。
结果自然是没有轻易通过。
而顾世鋆知道了这件事,只说:“大学的学生会是小社会,其中人情往来,非常错综复杂,不是表面上招聘干事那样看着简单。”
顿一顿,顾世鋆又说:“如果你真的想加入学生会,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虽然已经卸任了,但在他们那里还能说上话。”
顾世鋆当然能在学生会说上话。顾世鋆大概在哪里都能说上话。
温昕只笑着说:“不用啦。”
顾世鋆看看她,温昕笑笑,摆摆手:“我不喜欢这样。”
温昕看上去对此不是很在意。然而她到底为此也做出了不少准备,已经付出了时间与精力,顾世鋆作为她的男友,自然看在眼里。
因此,他犹豫一下,试探地说:“如果你是怕我帮你的事传出去你会有麻烦,可以放心,应该不会有问题。”
有些潜在规则一直存在,有些人不想说破,有些人不敢说破,因此总有些办法可以粉饰太平。
温昕还是摇头:“顾世鋆。”
“嗯?”
“你有没有听过‘耻感’与‘罪感’的说法?”
顾世鋆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话题为何突然转变。
温昕笑笑:“我的理解比较浅薄,就是字面意思:‘耻感’是做了坏事以后,被别人发现指责,因而感到羞耻;而‘罪感’是做了坏事以后,即使无人发现,自己的内心也会背负深深的负罪感。”
顾世鋆一顿,手指微蜷,其实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
温昕笑了一下:“我大概是后者,顾世鋆。”
即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曾经受到过自身能力争取之外的便利,就无法与自己和解。
她轻松地笑笑:“和自己良心的平静相比,我宁可不要那张漂亮的简历。你明白吗,顾世鋆?”
顾世鋆当然明白的。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这是温昕大学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就连曾经一同申请的凌珑,也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温昕这时候再提起这件事,凌珑要想一想,才想起来。
“哦,”好友说,“我记起来了,那时候,顾世鋆本来想用他的人脉帮你进学生会来着,是不是?”
温昕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说:“一样的。”
凌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温昕重复道:“现在我们面对的局面,和那时是一样的。”
凌珑话声一停,终于明白了温昕的意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温昕。”好友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轴。”
而温昕独自坐在深夜寂静的办公室里,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她说,“但我……克服不了。”
凌珑没有说话。温昕仰起头,用手背覆住眼睛。
眼前黑暗一片中,她慢慢地说:“如果我接受他的……帮助。”
任何形式的,任何方面的,“帮助”。
“那么,”凌珑将她的话接下去,“也许,你一辈子心里都难以和自己和解。”
温昕没有回答。
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真的很麻烦?”
凌珑大约在电话彼端摇了摇头。
好友低声道:“叔叔阿姨那个样子,大概给你的影响太深了。矫枉过正,也不能怪你。”
凌珑的声音有些凝重,温昕自己笑出来:“这就是所谓原生家庭的影响么?”
她说完这句话,不欲对此多谈,自己摆了摆手。
“总之,谢谢你了,凌珑。把这些话理清楚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
凌珑说:“谢我做什么?你趁早和顾世鋆说明白才是。有时候冷战闹着闹着,就不可挽回了。”
温昕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的。”她说,“我会和他道歉,我也会和他说清楚。凌珑。”
“嗯。”
“如果他能接受我的这种想法,自然最好。如果不能……”
“……”
凌珑没有说话。
温昕也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
两个人在电话里相对着沉默,最终还是凌珑咳嗽一声,打破寂静。
“只要把话说清楚,”凌珑说,“他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温昕。”
“嗯。”
“顾世鋆,他……很爱你。”
“……”
温昕没有回答。
“不早了,”她说,“你快睡吧。”
电话挂断以后,温昕靠在办公椅上,仰着头,神色怔忪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大脑里有些疲惫后的空虚。
“也许他爱我。”她低声地说,“也许比起他的爱,我更需要的是他的尊重。”
墙壁上的无声石英钟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时间到了准点,凌晨两点正。
“算了。”她说,“不想了。”
温昕从来不是犹豫的人。
与凌珑的一番深夜长谈,已经让她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与矛盾的症结。温昕从办公椅上直起身来,脚尖一点,滑到办公桌旁边,拿起手机。
既然已经将问题想得明白,便将解决方案付诸行动。
时间太晚了,温昕没有给顾世鋆打电话。她打开短信页面,开始给顾世鋆一字一句地编辑信息。
她先是写:“今天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
想一想,将这句话删掉,重新写道:“我们找时间谈一谈吧。”
再犹豫一下,又将短信删删改改,改成:“你已经睡了吧,不急,没有急事。我只是想说,今天的事,我们找时间谈一谈好吗?”
这样反复删改了几次次,温昕终于将心一横,闭上眼,点击了发送。
有什么事,她想,都见面的时候再详谈。
然而几乎在信息发送出去的下一秒,手机上就跳出了来自“顾世鋆”的来电显示。
温昕一怔,下意识地将电话接了起来:“喂。”
“喂。”
“……”
“是我。”顾世鋆低声说。
温昕后知后觉地讷言:“噢……”
隔着电话的距离,温昕看不见顾世鋆的表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这通对话。
她只好讷讷地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没有。”顾世鋆说,声音微微低哑,“温昕。”
“……嗯。”
顾世鋆说:“我就在你的办公室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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