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鞭，是苏瑜为求自保。
接下来却不受控制了，又落下一鞭、两鞭、三鞭……毒人被逐个粉碎，在他眼前炸开一朵朵黑紫色的血花。
苏瑜握着鞭子的手在不停颤抖，大约已经惊恐到失去了力气，但鞭子仍在挥舞着。他像是一个被悬上丝线的木偶，身不由已。
这幻境……是要让他切身体会五百年前木官的感受吗？
城外的毒人还在不停向前，可他已然承受不住，看也不敢看，不禁撇开脸紧闭双眼，下一瞬，却有一股不知源头的力量驱使着他，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活生生掀开他的眼皮，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不要再继续了。
他在心底无助地喊着。
“苏瑜……”
一道熟悉的声音倏然在他耳边响起，飘渺不定，似从远方传来。
是苏时序。
“苏瑜。”“苏瑜！”“长……”
须臾之间，声音由虚到实一下放大了数倍，苏瑜的脑海中仿佛落下一道震天裂地的惊雷，所到之处顷刻间化为灰烬。
幻境破碎。
他终于随着自己的意愿再次闭上眼，意识昏昏沉沉地下坠——
醒来时，又回到了罗索城的城墙之上。
墙垛两边不知何时燃起了连排的火把，炙热的火在突如其来的风中狂舞，散出一片片不成形状的光影，映在抱着他的人的脸上，晦暗明灭。
夜色盖住了苏时序的神色，苏瑜只能从他再一次的呼唤中听出一点端倪。
“苏瑜……你回来了。”
声音低沉、颤抖，还夹杂着几分不确定。
你这样一个能拿起巨斧、如松如山般的人物，是在不确定什么呢？
苏瑜不懂。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嘴角僵硬地扬起一个弧度，勾出一抹牵强的笑容：“你终于来了。”
然后反手一撑，从苏时序怀中脱离出去，不太自在地拍了拍两边衣袖，把随风附在身上的不适感拍了出去。
“那个……绑我来此的戚长老呢？”苏瑜问道。
“在打架。”苏时序很淡地回道。
“哦。”苏瑜也淡淡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脑袋一歪，反应过来——
打架？苏时序是来救我的，戚长老是绑我的。戚长老在打架，苏时序在城墙上等着我醒来，那么和她对打的人是谁呢？
苏瑜环视一圈，没见着人，倒是有兵剑碰撞的声音一直在响，忽近忽远的。
于是又问：“她在哪？”
苏时序冲着天空竖起一指，“在上面。”
苏瑜一抬头，看见阴沉沉的夜空中闪烁着两道不断摩擦撕裂的光影，一黑一绿。
黑色的那个偶尔停下来时，露出了银色斗篷的一角，无疑是戚长老。
她面对的是……
身后倏然了两下脚步声。
苏瑜偏头，发现苏时序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正定在自己身上，似乎是在仔细探查什么。
苏瑜了然，张开双臂对着他转了一圈，“看，我没事。”
苏时序蓦地伸手，摁住他一边肩膀，脸一下凑了上去。
毫无预兆的，苏瑜呼吸一滞，整个人忍不住向后仰，却又被拦住腰，定在半空，保持着即将倾倒过去的姿势。
“别动，”苏时序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在他脸上擦拭，“什么时候受伤的？”
苏瑜愣了一下。
受伤？我脸上吗？
他寻着苏时序指尖的温度找到了一道细长的伤痕，再一垂眸，看见苏时序的指腹沾着一层薄薄的血，已经被风干，颜色变深了许多。
他想起来了。
是戚长老带着他破开窗离开破屋的时候，不小心被飞溅出来的木头碎屑划伤了。
“就是被绑着的时候，”苏瑜愤恨道，“都怪那个戚长老，好好的不走门偏要走窗户！”
“嗯，是她不好。”苏时序又在他快要愈合的伤痕上抹了一下，指尖亮起了一点金光。
与此同时，苏瑜感受到了一片温热，应该是苏时序在治疗他的小破伤。
短暂的、有点不合时宜的温馨过后，苏瑜终于记得方才还未解答的疑问，撇开脸，也躲开了苏时序过于温柔的目光，问道：“和戚长老打架的那个人是谁？”
“来找你的时候，路上遇到的。”苏时序道。
“你不认识他？！”苏瑜惊道。
“还不知姓名。”苏时序诚实道。
“……”苏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地说，“万一他是乾云山派来的怎么办呢！要是他直接偷袭你你没反应过来又怎么办！”
“应当不是，”苏时序淡然道，“你看他们打得有来有回。”
“……”
说的也是。同在一条船上的人不会互杀得如此激烈。杀得都快要照亮苍穹，引来城中鸡鸣狗叫了。
苏瑜一下想通了，放下先前的猜测，换了个攻击对象，“他们打架，你怎么不去帮忙。”
“帮过了。”苏时序往外一指，“你看。”
苏瑜这才发现，城墙下有一个人堆，那些人的衣着都来自于乾云山。
都是被苏时序解决的人。
“我现在灵力有限，”苏时序道，“解决完他们，再对上那个女人就很吃力。”
苏瑜伴着夜风点了点头。
——咦？
人堆之外，他突然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身影。
一个大约只有半人高的小鬼，通体森白，在墙角蹲成一团，不知是在做什么。它见苏瑜望过来，也不惧不躲，眨着清澈善良的眼眸与之对视。
轰！
头顶上陡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苏瑜循声看过去，苍茫夜空中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绿光，光点中央立着一个人，他右手抱着左臂，左手持着一杆翠竹作剑，似乎是受伤了。
他对面的戚长老也不好受，捂着腰腹间的一道贯穿伤，止不住的鲜血往外冒。
“不过是一成神力，竟能伤我……”
“是你轻敌了。”绿光中的人道。
“也罢，我已做完了该做的事。”戚长老低着头喃喃道。
她瞥了一眼城墙下的人堆，暗骂了一句“废物”，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欲转身离去。
苏时序的目光在半空中定住她的身形，低声念了个诀，顷刻后，一串金色的链条从虚空中窜出，绕着戚长老锁住一圈。
他迅速同苏瑜交代了一句：“等我。”倏地飞身出去。
戚长老见有追兵，急着用法术解开锁链，挣扎中，还有几朵黑紫色的火焰伤到了自身。
她抽出一朵凤凰花，捏着一片花瓣甩向锁链。花瓣触碰到锁链的一瞬间，链条上凭空燃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也烧伤了她的皮肤。
戚长老短促地惨叫一声，忍着疼痛脱开锁链的桎梏，然后冲着苏时序一拂袖，洒下一片黑紫色的雾气。
苏时序未有防备，被雾气扑了一脸，很快发觉——这雾有毒！
他连着呛了几声，恶劣的血腥味慢慢爬上咽喉，紧接着，双眼爆发出炽烈的温度，连带着密密麻麻躲不开的刺痛。仿佛一根针通过眼球扎穿了他的头颅。
有一个熟悉的感觉忽然靠近，钳住他一边手臂，飞速落向地面。
苏瑜站在城墙上目睹了一切，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觉得心急如焚，差点就要原地跳脚，蹦出三里地。
只见被绿光环绕着的人带着苏时序翩然落下，扶着他背靠城墙，随即推出一掌，覆在额前。
苏瑜奔过来时，苏时序遽然睁开了双眼，满目通红。还有黑紫色的雾气从他体内排出，不断向上浮动。
他的身体猛地一阵抖动，倾身向前吐出一大口污血，这才恢复了一点神志，抬手抹开了唇边的血迹。
苏瑜蹲下来，不忍看他狼狈的模样，轻声说：“怎么样？没事了吗？”
目光一移，看向被更多绿色光点包裹住的人，同样也是在问他。
却无一人给出回答。
一个人受了重伤，另一个在疗伤，谁都不得空。
苏瑜只好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苏时序的反应，想到什么，不太确定地说：“他这好像是……”
“像是中了朔魔的毒，对吗？”绿光中的人遽然接话道。
苏瑜点了点头。
“敢问兄台是？”
绿光中的人忽然一愣，似是对苏瑜说的话很惊讶，“在下洛山君，长居于罗索城外的深山中，今夜感觉到城中有异动，于是前来一看，就遇上了苏兄。”
说完，他的神色恢复如常，收回覆在苏时序额前的手，松了一口气。
“好了，他已无碍，再过一会儿就能完全褪去毒素了。”
苏瑜感激地一拱手：“多谢。”
“不必客气。”洛山君又愣住，摆了摆手。
“我看你也受伤了，不如先跟着我们回客栈，休息一下？”苏瑜问道。
“无妨，这对我来说只是小伤，很快就好了。”
简单的三言两语后，洛山君终于能够确认，面前的这个人——的确不认识他。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苏瑜，眼中化出一片绵长悠远的亲切，仿佛时间化作轻软的丝线，织成锦被，温柔地盖在苏瑜身上。
他笑了笑，正要说什么。
却听到苏瑜先一步开口，大概是从他眼中读出了很重要的话，疑问道：“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好像是。”洛山君柔声道。
苏瑜看着他，脑海中浮着一种怎么也抓不住的熟悉感，下意识皱起眉，发起愁。
这时，苏时序猛然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一口血，不太好受地打断他们：“二位，可否换个地方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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