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慈悲为怀(八)

“死的这位,似乎是落家主的人啊。”无人注意的角落,苏忏溪走到尸体旁,扇骨挑起他的衣衫。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既无刻意压低也没刻意提高,人群没什么反应,不知道听没听见。

白堇劈开锁链,将沈正清从刑架放下来,单手扶住他,算玉在一旁望着,在两人经过他身前时,毫无征兆地开口:“阿姐与他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四方八方的人一同转头,投来神色各异的目光。

白堇不自觉蹙眉,不是疑惑她与沈正清的关系,是两人的关系向来坦荡,坦荡到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此事上作文章。

虚弱得快死的沈正清,诈尸般猛地直起来,哆哆嗦嗦地向前指着算玉,似有无尽的愤恨:“你!你!”

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被身后的白堇一手刀拍晕。

开口的人是算玉,又何尝不是在场之人的心声?

千个人千张嘴,就有万万种可能,岂是只言片语就能解释得清的。

既然如此,何必浪费力气?

她不作解释,只召来坐骑,带沈正清离开。

“圣女司这是默认了吧。”

她一走,人群便炸开来:“是啊,不然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说,肯定是心虚了。”

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算玉右拳紧握,掌心的小刀正顺着他的力度,一层层地割开血肉,血水从指缝中渗出。

把沈正清带回湫漻司,交给虞兰医治,她则留在司内处理一些杂事,不知不觉间天光破晓,又过了整整一夜。

沈正清苏醒过来,不顾虞兰的阻拦,坚持来到大殿,与她辞行。

“想好去哪了?”白堇忙中偷闲,倒来一杯茶水慢饮,似乎早有预料。

他大伤初愈,浮肿的脸上,短暂地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震惊。

尤记二人初识那日,她于高位端详,对他轻声抛下的那句:“想要入湫漻司,你得有用才行。”

彼时他刚闻挚友因他而亡的恶耗,满心悲愤无处可泄,如同被关进黑屋的老鼠,疯了般地四处乱撞。

是她的出现,让他见到了曙光。

于是之后三年,他心甘情愿为她肝脑涂地。

在这三年中,他真正见识过她的“狠”,也明白了她一女子在这世间求存的不易。

他理解她的“狠”,所以在得知自己被诬陷,且事态难有转圜之地时,主动提出放弃。

就在他踏入这道门之前,他还执拗地认为,她不惜得罪落厉阳也要救他的原因,是因这背后,有更大的计划。

故而他预料,今日的辞行不会顺利。

不过只一会,他便释然:“大人有所不知,这几日牢狱之苦,让我对蝉经有了另一番见解,故而特来向您请辞,遁入金刚罩,进一步修炼。”

所以他不是要走,是想要变得更强大。

“想好了?”白堇将茶杯搁置,缓缓抬起双眸。

手指轻敲桌面,掩饰她的情绪。

蝉经虽力量强大,却不是那么好修的,他若失败,将在金刚罩的腐蚀下,经历血肉分离的痛苦,化作一滩血水。

“大人何时这般优柔寡断了?这可不像你。”沈正清作拱手礼,姿态谦卑,眼神却直勾勾地看向她,从容的眼底,是不容更改的决心。

提醒她似的,他加重语气:“我今日,是来请辞的。”

“从前一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以后我也想凭自己的能力,做一回人上之人。”

也就是说,白堇的意见,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白堇不怒反笑,二人合作默契,除他能力出众外,不得不说这同款臭脾气,也是一大原因之一:“打算何时走,我让赤月送送你?”

“不必了。”沈正清登时脸色大变,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摆手:“赤月姑娘蕙质兰心,大人还是尽早给她另寻良人相配吧。”

蕙质兰心?那可与火辣的赤月搭不上边,不愧是满腹学识的,骂人都这般隐晦。

“对了。”他行至拐角处,细碎的脚步忽停,语气多了分凝重:“在我没出来前,你们可别死了。”

他说得很快,白堇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目去寻他,门前却已空无一人。

世人只知云苍圣女司掌司法号千人,却不知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将刀刃架入颈侧之事。

有些事不是她做不做,而是由不得她做与不做。

她从椅子上起来,忽感一阵眩晕,身子向下栽去。

一只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了她,她向前看去,视线撞进一团白雾之间,调整好几下,雾才层层散开,现出算玉的脸。

“你是何时来的?”她瞬间警惕,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在此,她竟没有察觉。

“来得很早,早在沈正清之前。”算玉目光向下,确定她站稳后,扶她的手才慢慢撤开。

白堇看向他身侧的食盒,他顺势将其举上前:“我是来讨要我的奖赏的。”

滚烫的热盅摆上桌,他扶她坐下,站着为她盛粥:“修蝉经实属愚蠢之举,阿姐真不打算劝劝他?”

“他既选择如此,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外人何必置喙?”白堇坐着,晃了晃眩晕的脑袋。

算玉低声冷笑:“阿姐所谓的道理,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阿玉如何知道,他一定会死?”白堇掐着眉心,声音多了几分怒气。

“此乃大义之举,阿玉不做便罢了,何必挖苦嘲讽?”

他却不惧,凑近些许:“我为何要做?我又没有非救不可的人。”

这个距离太近,近得白堇足够看清他眼底的凉薄。

心底一阵烦乱,她撇过脸去:“你走吧。”

也是在此时,心口涌来一阵绞痛,又急又猛,她险些维持不住。

“阿姐这么急着赶我走,是想耍赖不成?”算玉从右边转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她的痛苦置若罔闻。

“是阿姐错意了,竟不知阿玉会这般着急。”白堇反应过来,冷嗤一声,心中悲凉盛起,一时竟忘了身上的疼痛,强撑着站起来,往前方走去。

“阿姐莫怪,如此大事,早一日定下,早一日安心。”算玉站起身,盯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

两人走向大殿后方,挂满旗帜的墙面前,白堇结出一个兰花印,再以一滴血为引,打在墙面上。

墙面中央生出一条隧道,白堇向后撇一眼,捂着心口先一步进入。

心口的疼痛没有减弱半分,反而随着她的动作越来越剧烈,她只好扶着墙走,脚步愈见沉重。

算玉不紧不慢地跟着,双手负在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听闻阿姐当初创立湫漻司时,手下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怎么如今一个也见不着了?”

白堇侧首:“阿玉以为如何?”

算玉唇角微勾:“不会,都死了吧?”

“既然知道,还执着于入湫漻司?不怕和他们一样?”逃避什么似的,她埋首向前。

“不一样的,正如我和阿姐,也是不一样的。”他垂目作答,模样乖顺。

只是这答案,和直接明说那些人都是被她害死的,没什么两样。

追忆起那些惨痛的往事,她本就惨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身体里涌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滞气,她抵挡不住,“噗”地吐出大口鲜血。

眼前再次模糊,耳腔嗡嗡作响,意识混乱不清……

“一,二……”算玉数着拍子,从她旁边穿过。

“三。”

“啪!”白堇晕在他怀中。

他垂眸看她,目光变做画笔,细致地描绘她的脸庞,不断地往里加深颜色:“阿姐,是你说过的,逞强的人,往往先死。”

打横将她抱起,向前大步流星地走去,轻车熟路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来。

“有劳苏家主,若不是你,我今日还出不了这口恶气。”落家正殿内,落厉阳亲自为苏忏溪奉茶。

许是装和蔼可亲装得太久了,以至于让他在说这种话时,都像是在关心人。

两人中间的鱼缸里,漂浮着一个贴有白字的红衣布偶小人,被从缸底向上蔓延的,无数根红线交相缠绕着,线上绑有鱼料,底下的饿了许久似的鱼儿,正激烈撕咬着。

苏忏溪许久才将视线,从鱼缸中抬起,停在落厉阳脸上。

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他心中一悸,正要作低姿态,询问原由。

苏忏溪忽然半躺下,姿态慵懒随意,将盛满茶水的杯子,拿在手中把玩:“小事而已,落家主只须将许下的承诺,尽快实现即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再找苏某,苏某定助家主出尽恶气,一喜再喜。”

“这是自然。”落厉阳举杯上前,与他相碰。

“不过。”茶杯举至嘴边,他别有深意地停顿:“苏家主这术法是究竟何处学来的?不止是我,云苍许多人,都很好奇。”

苏忏溪只看着他,久久未说话,落厉阳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是落某逾越了。”

白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水池中,池中水不知被加了什么,如血一般红得刺眼。

心口处的疼痛退去不少,但大概是刚醒过来,她大脑一片空白,盯着前方忙碌的算玉发呆。

算玉察觉她的目光,提着篮子过来,斜坐在水池边缘,身子微弯对上她的目光:“阿姐这般看我做什么?”

对上他眸子的瞬间,白堇的心跳漏了一拍。

视线急速下降,落在他手上:“这是何物?”

他用两根手指,夹起篮中小人样式的红纸片,放入水中后,纸片竟燃起火来。

随着他两指随意地捻了捻,火便灭了。

“阿姐可听说过咕咾族的注体之术?也就是通过控制,以被控之人的鲜血,写上其名字的纸人,就可于千里之外,将人掏心挖眼。”

她没听说过。

她只知道咕咾族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满族覆灭,无一活口。

那是桩极其诡异的案件,至今未能勘破。

“阿姐,看来有人很不想让你活啊。”他故作唉叹之举,拿起剪刀继续剪纸。

眼底心底,没半分在意。

“这或许就是,每任湫漻司司主的宿命。”她低叹了声,从池中走出,到屏风后穿衣。

从她建立湫漻司的那天起,云苍想杀她的人就在一天天增加。

只不过,她没那么容易被杀死。

自墙上取下一面空白旗子,咬破指尖,按上手印,扔至他手中。

从此他便是湫漻司正式一员。

“但阿玉你,还有机会。”她走远了,声音从隧道中传来。

将旗子放置一旁,算玉专心致志地剪纸,仿佛充耳未闻。

直到门开启,又关上的那下,他无声抬眸,眼底冰凉。

白堇走出隧道,进入大殿,赤月捏着一张信纸匆匆赶来:“大人,玉簟山庄送来的,说是他们庄主预备在下月三日入世。”

此月已至末尾,下月三日,也就是三四天的事了。

十五年前,他父母为替他淌出一条生路,耗费心力才建立了玉簟山庄,他虽安稳长大,但外界的人仍在虎视眈眈,他于此时大张旗鼓地出现,无疑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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