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午匆匆来了个女人,把白莉接走了,罗晶晶当时在老师旁边,听到消息。说那就是她妈妈,要把她带去跟她外公外婆一起住了,听到这消息时,姜丽丽也没觉得怎么,反而替白莉松了一口气。
但第二天就有点不对劲了。
到第三天就更明显了,唐佳身上好像有点不对劲,显得怪怕人的。姜丽丽爸爸的工地老板叫做袁总,在工地附近住着个家属楼,里面养着只泰迪,每天要遛。姜丽丽只有一次,跟着爸妈去袁总家里吃饭,见那只泰迪十分焦躁地啃着木沙发的腿,袁总的老婆说,那是因为没遛它,精力没发泄导致的。
唐佳现在就有点像那只泰迪,女孩子们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都有点怕她。果然,到了中午,午饭的时候,大家排队去洗手,唐佳忽然一把就抓住了她前面那个女生的辫子,那女生哇地就哭了。
唐佳还骂她:“外地人,滚开。”
那女生家里其实是开早点摊的,就住在学校附近,只是不是本地户口而已,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顿时就哭了起来。
“我不是外地的。”
唐佳哪管这些,骂道:“你就是外地的。我妈说了,都是你们这些外地人,弄得路上脏兮兮的,车都没地方停!”
午饭时的插曲以老师介入告终,但唐佳向来是不怕老师的,很难说她是从她爸送她上学,结果校长全程陪同赔笑的事中;还是从她妈的教导中,明白了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反正她身上有种不畏惧大人的放肆感,放在这群还在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的小孩子里,简直是虎入羊群,为所欲为。
姜丽丽那时候就隐约觉察到了危险,她是聪明的小孩,自然知道自己家也是“外地人”,甚至连外地人都算不上,他们更像是这个城市里的流民,从妈妈有时候买东西的时候念叨“走的时候只怕不好带”就知道,在这的日子也不会长久的。
如果唐佳要欺负外地人,也一定会欺负自己的。
她的猜想果然很快得到了验证,因为到了下午玩的时候,她明明好端端地和罗晶晶在那踢毽子,唐佳和何笛从她旁边走过,莫名其妙地撞了她一下,她摔在地上,手上擦破了一块油皮。
疼还是小事,姜丽丽的心立刻揪紧了,她天生有这种敏锐,也可能是在自己爸爸每次发脾气之前练就的直觉。
大难要临头了,她知道。
第二天,她的新书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湿哒哒的,她只好自己晾了一下午。到放学的时候,罗晶晶忽然不跟她一起走了,说是她妈妈来接她了。但姜丽丽远远跟在她后面,看见她直接加入唐佳她们,跟她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回去了。
罗晶晶知道她家是工地上的,就好像她知道罗晶晶家的来历一样。
但唐佳只欺负外地人。
她一定会告诉唐佳的,罗晶晶很崇拜唐佳,姜丽丽知道。
那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越发浓了,像每次爸爸见完老板回来,带着阴沉的脸色进门。家里立刻人人自危,因为不知道头顶悬的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有一次是妈妈端热水过去给他洗脸,还没兑好冷水,他忽然重重把毛巾扔在水里,打翻了水盆,热水飞溅出来,妈妈的手烫得通红,连姜丽丽的脸上都溅了几滴,火辣辣地疼。但母女俩都异常地沉默。
在必将到来的厄运面前,叫嚷是没用的,越喧闹,后果越重。六岁的姜丽丽早早明白了这一点。
但有没有可能是虚惊一场呢?就像那次爸爸沉着脸不说话,其实只是在算账一样,算完之后还给姜丽丽买了个文具盒。
姜丽丽不愿意把希望压在这件事上。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没收到唐佳的奶糖。
罗晶晶收到了一颗,但她没有。她现在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去争抢奶糖了,这就如同电视里的免死金牌。
但她没有。
她只是个外地人。唯一认识的就是罗晶晶和那个戴耳蜗的女孩子,其余女孩子都和她不熟。
姜丽丽沿着栽种着杨树的路往工地走,心事沉重。动物世界里说,生物对于熟悉环境中的危险应对很厉害,就像姜丽丽可以轻易穿过在外人眼中无比危险的工地回到家中,那些塔吊、石灰坑、正在浇灌的混凝土、对她来说就像家中后院一般安全。
但小学却不是,那是全新的领域,远比能把人骨头都烧化的石灰坑还危险。
一整个周末,姜丽丽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动物世界里那些食草动物的眼神都有种惊慌感了,总是吃两口草就抬起头来四处看。任谁落到这地步,吃饭时都没法安心的。
爸爸不管家里的事,妈妈只专注于她那些和当地人的牌局。一整个上午都在试她那些裙子,姜丽丽坐在凉席床上,多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样,加入当地的大人之中。尽管她们也有许多明里暗里对外地人的嘲讽,至少不会把垃圾扔到你的头上。
穿上漂亮的衣服行不行呢?戴耳蜗的女孩子家里其实是大学教授,她穿了一件最好看的裙子,回去的时候就被唐佳画了好多圆珠笔印子。没有用的,或许她能讨好唐佳,但上贡是没用的,她没有小卖部,而且家里有小卖部的谭敏也是跟着唐佳提心吊胆的。
到了星期一,姜丽丽牵着妈妈的手去上学,心中重得像坠了一块铅,她在妈妈看的巴掌大的言情小说上看到这比喻,铅一定很重,比打桩机还重。工地上出过一件这样的事,据说那个工人腿都压碎了,爸爸回来的时候姜丽丽和弟弟已经睡了,只隐约听到几句,像听了个遥远的故事,不过是恐怖的那种。
她像那个可怜的工人,等着打桩机落下来。
和妈妈说是不可能的,小孩的世界天生有种隐秘性,何况姜丽丽不管什么都不和家里说,她有种愧疚感,因为妈妈常说是为了他们两个不离婚的。
姜丽丽带着赶赴刑场般的惨淡,一步步往小学挪。妈妈急着去打牌,一直催她,几乎要生气了。正在僵持之际,路边停下一辆小轿车来。在这片城区,像这样油光水滑的车实在少,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脸来。正是这次工程的公司老总袁总。姜丽丽不太喜欢他,尽管她跟着爸妈去他家吃过饭,她不喜欢他下巴上长了一颗有毛的痣,像电视剧里的坏人。
“你们去哪?”袁总笑道:“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林晓莉女士身上那种“别逼我扇你”的妈妈气质顿时一扫而空,变得羞怯而温柔,这和她在谁面前都没关系,只要是可能欣赏她的男人,她就自然露出这一面来。简直像一种发自内心的义务,就像军人听到“立正稍息”的反应一样不假思索。不过姜丽丽这时候还没开窍,要到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明白。
“我送她去上学呢。就在前面。”林晓莉道。她说话的语气,倒像姜丽丽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哪里捡来的小孩。
袁总显然很受用。
“上来,我送你们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