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夏日总是黏腻的,江风裹挟着水汽,穿过千年古楼,拂过沿江房屋的飞檐,最后消散在文瑾家窗台轻轻晃动的窗帘间。
此时文瑾正在做噩梦。
一条巨大无比的舌头像乌云一样追着她,那舌头湿漉漉、热烘烘的,贴着后背扫过,留下黏腻的痕迹。她钻进床底,舌头就挤进床底;她爬上衣柜,阴影便从头顶笼罩下来——整个世界都被那粉红色的、带着腥气的柔软之物填满了。
她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黑暗里,只有闹钟滴答作响。
她摸了摸脸,总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她用手背使劲地擦,擦了又擦,那感觉却像蛛网般黏在皮肤上。
床头灯啪地亮了,在墙上投下她小小的影子。
她光脚下床,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画了两根纠缠的舌头,像两条肥硕的蛞蝓。旁边歪歪扭扭地写:“我讨厌韩子锋!讨厌亲嘴游戏!”
写完这一句,她盯着那画看了很久,突然用铅笔狠狠地在舌头上戳了几个洞。
窗外,江轮拉响了汽笛,声音低沉而悠长,像极了这座小城的叹息。
她仿佛听到了母亲的欢笑声隐约传来,母亲把她送回家,又回到了那个有水晶吊灯和柔软地毯的豪华套房。
她合上日记本,塞回原处,关灯。
重新躺下时,她把薄毯卷成一团紧紧抱住,轻轻拍着自己的胳膊,哼着断续的歌谣:“不怕不怕……”
白天,文瑾被母亲拉着小手,带去了一家四星级宾馆的豪华套房。
文瑾一踏进套房,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欧式古典风格的装潢,随处可见的珍贵实木与大理石,还有脚下那块软得让她不敢用力的蔷薇花纹地毯。
她轻轻地挪着步子,眼里泛着新奇的光,仿佛进入了童话里国王的寝室。
“文瑾!”
一双小手突然把她拉进旁边的房间,她来不及挣扎,抬眼一看,是韩子锋。
韩子锋和文瑾同岁,两家父母是多年好友。文瑾昨晚听到妈妈和爸爸悄声说,韩子锋的父母正在闹离婚,她原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
文瑾好奇地打量着韩子锋,没从他脸上找到预想中的难过和悲伤。她以为他会憔悴,会伤心,可眼前的韩子锋,脸上只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安静!都听我说!”他学着电视剧里国王的模样,挥了挥手,把另外四个孩子召集到跟前,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宣布:“我发现了一个超好玩的游戏哦!这个游戏特别刺激,只能男生和女生玩,可好玩了!谁先来?”
他的目光在几个小姑娘脸上扫了一圈,最后黏在了文瑾身上。
文瑾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她觉得韩子锋那神情,有点像电影里皇上选妃的架势。那目光让文瑾很不舒服,像被什么小虫子爬过,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我先来!”桃桃大喊着站出来。她格外喜欢韩子锋,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嘘嘘嘘,小点声,这是个秘密游戏!”韩子锋低声斥责。
桃桃委屈地扁扁嘴,但马上又高兴起来,因为韩子锋一把抱住她,将嘴凑了上去。
文瑾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这可不是寻常孩子玩闹的那种碰一下。
那画面,让她莫名想起两条紧紧粘在一起的粉红色蚯蚓。
文瑾呆住了,胃里一阵翻腾。
旁边一个女孩捂着眼喊“羞羞”,另一个大点的女孩扭头就跑,边跑边尖叫:“耍流氓呀!韩子锋耍流氓!”
唯独剩下的那个男孩,看得两眼放光,满脸兴奋。他跃跃欲试地冲过去,拉扯着桃桃,嚷嚷着:“我也要玩!我也要!”
韩子锋亲够了桃桃,扭头便朝文瑾扑来,那架势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蛮横。文瑾吓得猛地一偏头,一个湿漉漉、带着狠劲的吻,便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
疼痛、恶心、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羞耻,轰的一声在她小小的身子里炸开。
她“哇”地放声大哭,用尽浑身力气一把推开韩子锋,看着他踉跄着摔倒在地,自己也转身像颗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她一头撞进隔壁的麻将房。满屋的烟气、哗啦啦的洗牌声、大人们的说笑,混成一片喧嚣的热浪。
母亲背对着门,正摸起一张牌,口里清脆地喊了声“碰!”,才回头瞥她一眼:“怎么了?”
文瑾把捂着脸的手挪开,露出那个红红的牙印,抽噎着,语无伦次:“妈妈……韩子锋咬我……他还亲桃桃,伸……伸舌头了……”
母亲摸牌的手顿在了半空,眼里闪过一抹凌厉。
房间里霎时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有意无意,都投向了坐在母亲对面的韩子锋妈妈。
韩子锋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青一阵白一阵,她朝地上呸了一口,低声骂道:“下流胚子!”旋即又堆起笑,拉过文瑾安抚:“好孩子,不哭,是子锋坏,阿姨替他向你道歉。他现在跟着他爸,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我这就去揍他!”说着便要起身。
旁边的牌友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按住她,这个说“小孩子懂什么,闹着玩没轻没重”,那个劝“算了算了,骂两句就得了”。
文瑾母亲只好清了清嗓子,也扯出个笑,拉回文瑾说:“没事没事,一点小摩擦,我们文瑾性格好,不会计较的,是吧?”
文瑾看着母亲,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母亲见她这样,脸上有点挂不住,语气硬了些:“行了,出去玩吧,别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
文瑾看着母亲那张迅速回转过去、重新专注于牌局的侧脸,心里那点指望“啪”地一声熄灭了。
她低下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将那重新升腾起的喧嚣隔绝。
她不想再回到孩子们那里,她独自蹲在走廊厚厚的地毯上,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文瑾心里堵得慌,又无处可去,便蹲在麻将房门口,悄悄探出半个身子,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隐约地,能听见门里传来韩子锋妈妈带着哭音的抱怨,断断续续:“那个没良心的……我为他打了三次胎……就为生个儿子……他倒好,在外头找洗脚妹……带回家里鬼混,当着孩子的面都不避着……现在铁了心要离……孩子我不要,那是他们老韩家的种,我一个没收入的女人怎么养……这狗日的……”
文瑾听见母亲压低声音问道:“子锋现在跟他爸住?那狐狸精也住那儿?”
韩子锋妈妈连啐几口:“可不是!天知道那两个不要脸的当着孩子面干什么,小孩能不学坏吗?……当初我家掏钱帮他做生意,现在出息了,就要换老婆了……”
有牌友叹气:“早知这样,当初你家还不如扶持你呢。”
“我做什么生意,”韩子锋妈妈的声音带着认命的疲惫,“抛头露面多累,生意终究是男人的事。”
文瑾正听得入神,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位阿姨探出头,看见她,“哟”了一声,随即把门关得更紧,“砰”的一声,彻底截断了那些成年人的秘密。
自那以后,文瑾便不再爱和孩子们扎堆玩了。
她迷上了看书,能抱着一本童话书,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坐上整个下午。
文瑾母亲乐得清闲,晚上收拾完家务后,常把她反锁在家,自己出去打通宵的麻将。
奶奶是退休的语文老师,见她聪慧,便教她认字、识数、写日记、学算术。
文瑾学得飞快。
她有时会偷偷听见奶奶对父亲叹息:“这丫头脑子真灵光,可惜不是个男娃……要是男娃,将来准有大出息……唉,你要是能再有个儿子就好了……”
文瑾听了,心里总是不服气地想:男孩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偏喜欢做女孩!
她一本接一本地读着童话,心里却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看完《灰姑娘》,她兴冲冲地跑去问妈妈:“为什么灰姑娘不逃跑?她为什么不反抗?她爸爸为什么不管事?”
妈妈起初支支吾吾,后来被问烦了就吼道:“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等你爸回来问他!没看见我正忙着做饭吗?”
后来,她也不问了,只把那些疑问统统写进带锁的日记本里:
“为什么人鱼公主要变成泡泡?她自己的命不重要吗?”
“为什么白雪公主要等着王子来救她?她自己不能打败坏人吗?”
“睡美人一直睡在那里,就好像……好像爸爸摆在柜子里的奖杯?”
写着写着,她拿起一面小圆镜,仔细端详里面的自己——蘑菇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头和嘴巴。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用铅笔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下了崭新的问题:
“是不是只有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才能当公主?”
“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真的能永远幸福快乐吗?”
“如果我不是那样的公主,我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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