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璐出生于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大雪天,在一间漏风的房子里,坏掉一扇的窗户用盖地的塑料膜贴着。家里连医生也请不起,只找了有生育经验的邻家大娘过来接生。
她哭第一声的时候大家都欣喜异常,哭到第三声的时候,父亲和奶奶的脸就垮了下去。
“是个妹崽,没得用哦。”
“丢了算了,这种天气也没人晓得,要是下一胎再生个女娃,超生就要罚款咯,你罚得起呀。”奶奶把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商量。
她的母亲身下血迹斑斑,躺在床上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第一个娃儿,怕还是留起好点。”接生的大娘离开前说,“要不然怕不容易怀二胎。”
她的家人心知肚明,杀人是作孽,会遭报应的。
所以她就这样被留了下来,以保证她的母亲能顺利怀上第二个孩子。
第三年,家里终于迎来了一个真正的孩子。
奶奶抱着自己的大孙子,对不满三岁的她说:“你是姐姐,以后要好生照顾弟弟,听到没?”
她懵懂地点点头,尚且不知那是多么沉重的一份责任和压力——成为一个三岁的母亲。
家里穷,母亲出月子没多久就得和奶奶一起下地干活,父亲很快出门打工。家里没大人,等弟弟到了快断奶的时候,她就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如果磕了碰了,没及时换尿布,那就必定是因为她刁钻偷懒没好好看顾弟弟。
轻则叱骂,重则巴掌落下,基本来自奶奶。母亲起初还会阻止,后来实在疲累,懒得管,逐渐便冷眼旁观。
她心里有个念头,深埋在连她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只是偶尔跳出来,吓她一大跳。
离家不远有一条河,有的时候,她真想把那个动不动就哇哇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还会死死扯住她头发不松手的婴儿扔进河里去。
但她承担不起这样做的后果,所以又想,也许应该和弟弟一起跳进去。
村里有个女人就是从桥上跳下去死的,死前遭受着来自家人无休止的谩骂,死后也没得到多少清净。
大家说起她,都是类似的言语。
“多大点事,真是想不开。”
“可怜两个娃儿,才会走路。硬是狠心得很。”
“是噻,当妈的连娃儿都不管,个人松脱咯,可怜两个娃儿的老汉,又当爹又当妈。娃儿也是过得那个日子哟,身上的衣服都没干净过。”
没有人可怜那个女人,好像她是钻进河底,通到哪个不知名的世界,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梁璐那时候想,她也想去,不然自己一个人去好了,带上弟弟干什么呢,他在这里就活得挺好的。
但她终究没有那样做,站在桥上,看着下面绿幽幽的水哗啦啦地流过,让她一阵眩晕。
从桥上回到家的那天,母亲告诉她,她马上要上学了。
手机消息的提示音打断了梁璐的思绪。
【璐璐姐,来我家吃饭吧。妈今天炖猪脚,上午给你发消息你一直没回,现在下班了吧?】
是祝雁发来的,今年已经上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为了不耽误学习,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住宿,难得放假回来。
梁璐有点迟疑,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祝雁母女。
她找了个理由,准备推辞,但手机又响了一声,这次是祝雁母亲张春花发来的消息。
【过来吃饭嘛,雁雁说她想你了,另外过来给她辅导哈学习噻。】
梁璐删掉了已经打好的一行字,叹了口气,起身去玄关穿外套。
祝雁母女就住在不远的另一个小区,走路十多分钟就到。自从刘云鸿的事发生后,梁璐就尽量不让祝雁来家里,担心哪天撞上刘云鸿。
走到小区楼下,梁璐去小商店买了一袋零食提上去。
开门的是祝雁,看见那袋零食眼睛都亮了,重重抱了她一下,笑着接过去:“谢谢姐。”
张春花从客厅探头看了一眼,嗔怪道:“又给她买这些,吃了对身体不好。”
“哎呀,”祝雁不满地嘟了嘟嘴,“又不是天天吃。”
黄豆炖猪脚的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老旧的房子,租金便宜,面积不大,下雨天的时候会有一股潮气,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餐桌上摆了好几个菜,猪脚放在最中央,另外有辣椒炒肉,芹菜香干,小炒白菜,番茄鸡蛋汤,还有一盘煮好切片的腊肠。
“今天是么日子,煮这么多菜?”
“雁雁模拟考,考到个年纪第七名,班上第一。我说好好奖励一哈她。高考没得几天咯,难得又有进步。快洗手,坐起吃饭。”张春花在围裙上擦干手,从地上提起一瓶果汁,咕嘟咕嘟倒了两杯,又给自己开了一听啤酒。
“唉,”祝雁叹了口气,“这是最后一次模拟考,终于是熬过去了,等高考完我就解放了,到时候璐璐姐你带我和妈出去耍几天嘛,耍完回来我去打暑假工,存学费。我现在好多同学都是这样。”
“她早就计划得清清楚楚,”张春花露出骄傲又无奈的表情,“我是管不了她,去打工历练一哈也好,晓得打工好辛苦,就更努力学习。”
“学习也一样辛苦,”祝雁不满母亲的老生常谈,“以后毕业了不是一样出来找班上。你看璐璐姐,一天忙得要死。”
“那也是,但你璐璐姐工资高,好生读书出来找个好工作,不用像我一样做苦活路噻。”
祝雁也明白母亲的辛劳,不过短短几年,眼看着皱纹一道道爬上她的脸,因为常年在室外工作,皮肤上起了细细密密的褐色小斑。于是举起杯子:“妈妈辛苦啦,我会好好学习的。”
张春花温柔地看着女儿,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她很快垂下眼睛,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璐璐你也多吃点,天天加班,也辛苦得很。”
“好。”梁璐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个笑来。
吃完饭,祝雁自觉进房间学习,梁璐把桌上剩的碗盘放进洗碗槽里。张春花已经手脚麻利地清洗完了锅具。眨眼间,那上面的油污和食物残渣被冲刷干净,铮亮地反着厨房天花板上的灯光。
“你去坐起休息嘛,等哈儿雁雁有莫子不懂滴,你教哈她。”
梁璐却没动,靠在被清理干净的灶台边,半晌才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张姨。”
张春花手里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她。两个人的瞳孔里映着彼此,神色一个平静一个复杂。
水龙头没关紧,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
片刻的沉默,她们都明白了彼此的心事。
“别滴事情你莫管,从今以后安安心心上班。”
梁璐鼻头一酸。
“安安心心”这四个字,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她在审讯室里时就已经一清二楚。
“那你啷个办咧?”
张春花拧紧水龙头,把抹布拧干搭在上面,微笑着说:“我就想看到雁雁顺顺利利考完,不晓得她考个莫子大学。再说,不是还有你嘛,我放心得很。要真是有那一天,那也是我滴命。”
梁璐苦笑一声。张春花若是信命,就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她们是同乡,两家人离得不远,爬上几个坡,拐两个弯,半山腰上挨着一片油菜花田的半坡石头房,就是张春花家了。
祝雁小的时候喜欢跟在梁璐屁股后面跑。她家里穷,吃不饱,个子瘦瘦小小的,在村里总受一些大孩子欺负。
不过,孩子们不喜欢祝雁,主要还是因为她爸。
祝国兴年轻时自视甚高,学历不高,跟着街头社会青年混了几年,除了手臂和下颌留下两道刀疤,什么也没捞着。但他觉得自己到哪儿都能混出个名堂。
出门打工做生意,不是赔本就是被骗,欠了一屁股债灰溜溜回到村里。老父老母掏空积蓄替他还了债,娶了个媳妇,指望他从今以后收心,踏实过日子。他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使劲折腾。
直到父母去世,家中老屋漏水,连片瓦都买不起的时候,他似乎才接受现实。偏偏家里不让人清净,老婆只生了个女儿,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小姑娘才三岁,总是爱哭。老婆每日里闷头做家务、下地,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他心中气闷,把卖粮食的钱拿来全买了烟酒,不顺意的时候就给老婆来上两拳。在外面却要充阔佬,穿得人模狗样,对着路过的年轻姑娘吹口哨,一双油腻腻的眼睛盯着别人不放。
村里人气不过,却不敢惹他,因为他手狠,之前为着地里浇水的事,险些拿刀给人开了瓢,这让祝国兴越发得意。
直到他喝醉了酒,摔死在乱石堆里。村民们看着张春花脸上还有几片乌青,在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一脸麻木,嘴上不疼不痒安慰几句,心里却想着,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那时候梁璐刚初中毕业,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可九年义务教育之外,学费就不便宜。家里想让她出去打工,供她弟弟读书。
她在家里闹了一场,坐在村口哭得声嘶力竭,都没用,反招来两个耳光。她赌气,也许就这么离开,跑到大城市里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挣钱自己花,也挺好。
张春花带着年幼的女儿离村,说是进市里打工,顺便带着梁璐一起。可进了城,张春花却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在她手里塞一把钱,说:“我供你读书。”
梁璐眨眨眼,把眼泪生生挤回去:“你不用嘞样做,我不会……”
“我供你读书,”张春花却打断了她,“你平时得空或者放假的时候,帮我照顾雁雁。”
祝雁在张春花背上睡得正香,鼻涕还淌在唇边。
梁璐捏紧了手里有零有整的一把钱,重重地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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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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