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刺得很深,穿了季砚整个胸膛。
师期期抽了剑,血从血窟窿里汩汩而出,他缓缓倒地,她握着剑呆呆立着,意识仿佛有些迟钝。
尤清雪已经扑上前,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伸手去捂他的伤口。
赤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那样温热,却令人绝望。
“不要紧。”他轻声道。
他的瞳色很浅,是一种浅灰色,眼尾拖着凤尾一般的弧度,平日里他不爱笑,这双眼矜贵中总带着疏离,人总显得冷冷的,仿佛遥不可及。
此刻眼皮微微垂下,肌肤薄得能看见细小的血管,又泛着红,那浅淡的眼眸就多了一丝脆弱。
像一块碎掉的琉璃,流转着一抹似乎转瞬即逝的光芒。
“我去寻大夫,你等着我!”尤清雪起了身,踉踉跄跄往外跑去。
院内便只剩下了两人。
师期期像是回过神来了,上前一步,缓缓蹲在了他的身前。
她身子一矮,头上风帽往后落下,一头白发仿佛刚下的新雪,没有一丝杂质。
季砚目光猛地一晃,一口血从嘴边吐了出来。
“你果然是打定主意来送死的。”她声音似乎很冷。
他却只盯着她的发色,目光又痛惜地扫过她那苍老的脸,虚弱地问,“是为了救暮儿是么?”
世人都将引月宗视为魔教,可谁又比师期期更了解它的可怕,她曾用尽一切办法才脱离,想着便是死也不会回去。
可命运捉弄,暮儿在季家中了毒,本来还有的救,偏偏又在玉珍堂被侯府的追兵逼得毒素蔓延,侵入五脏六腑,天底下也就只有引月宗能救他了。
一路上,为了吊着儿子最后一口气赶到引月宗,她不断将真气渡给他,耗损了她全部的修为。
虽然强留住了孩子的性命,可他被交给引月宗后,从此就成为了优昙殿里的药人,一生为宗门所控。
“你不要提他!”她声音一下变得又高又尖,脸色的表情也有了裂痕,“你压根就不喜欢他!”
“我怎么会不喜欢他,”他眉峰紧蹙,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痛,哀叹一般地道,“怎么会呢,期期……”
有太多的解释想要说给她听,可是看到她眼中那根本无法掩盖的哀恸,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只轻声道,“我死得一点都不冤,你往后一丝一毫……也不要为我难过。”
“笑话!难过?我怎么会难过?”她仰头笑了起来,那声音却与哭声无异,“我本就是来取你的命的……”
她以为他看不到,极力仰着头,那些泪都顺着眼角横流,没入发鬓中。
“嗯,是我欠你的……你好不容易才肯信我一回的,你本可以一辈子不让我见孩子……”他嘴里的血不断涌出,被呛到了,咳了起来,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一咳血就往外流得更汹涌,他犹自未觉办,极其费力地说着,“可我搞砸了……”
他将孩子藏在那座小院里,可不知怎么,还是让尤清雪知道了,她说想去看看孩子,他拒绝了,可季殊也嚷着要去,他便想着,两个孩子年岁相仿,正好能玩到一处去,也当给暮儿解解闷。
于是便带着季殊去了,马车上,他还看着那孩子拿出那个糖人,说那是送给弟弟的礼物。
到了院中,两个孩子果然很快亲近起来,师暮很喜欢那糖人,当下还舍不得吃,等他带着季殊回侯府的时候,他还是没察觉出任何异常。
直到那一晚过去,第二日才有下人赶来侯府报讯,说是小公子中了毒。
季殊年纪小,藏不住事,很快就招出了实情,那时季砚才知道,毒竟是被下在那糖人上的。
他不是不知道殊儿的性子敏感孤僻,却没有多想,若他没有将人带去,或是他能仔细看看那个糖人,哪怕……当时他能留下,守在暮儿身边,在他吃了糖人中毒后第一时间察觉,去寻大夫……
“我该死……”他面色如纸,满眼悔恨地低语。
“你别说了……”她垂下头,泪便大颗大颗落到他的脸上,伸手去点住他心脉附近的穴道,暂时止住了他的流血。
“我没什么能偿给你……就只有这条命了,你别再……别再……”
师期期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不会再杀你的妻,给那孩子下的毒,根本不致命,毒效会慢慢减弱,可你别得意,我不是心软了,我是打算亲手将你们一家三口一并杀了的!”
他竟然笑了。
他就知道她,最喜欢装腔作势,总要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其实最爱哭,又嫌自己哭了丢人,每次哭完倒要先恶狠狠地来凶他,像只炸毛的小猫。
他抬手去牵她的手,她只微微一挣,见他咳血就不敢挣脱了。
被剑刺破胸腔,他话说时伴随着剧烈的痛,声音也已支离破碎,“孩子像我……日后你见他时……不要难过。”
都在此刻了,性命垂危之时,他竟然还在想着这些。
可他不知道,暮儿进了优昙殿,一生只是引月宗的傀儡,她往后再也没机会见到孩子了。
“错了,”师期期双肩发着颤,“从一开始就错了……”
见到那人时,她才十四岁,那人说自己是永州城季家的二公子,叫季砚,她便记着这个名字,多年后找去,谁知会有人顶替了他的身份,而他和那人长得又那样像……
她要找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他。
一切的错,都是自她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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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深夜,又是城郊,要寻一个大夫有多难。
可就那么凑巧,竟真让尤清雪撞上了一个提着药箱,去给主顾看完病回家的郎中。
她带着那郎中急急忙忙赶到小院,院中已不见了师期期的身影,季砚躺在地上,远远看着似乎已经彻底不动弹了。
而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深色斗篷,尤清雪认得出,正是师期期身上的那件。
她有些不敢面对,脚步踟蹰,倒是那郎中急急上前,查看之后道,“太好了,还有气儿!人还活着!”
尤清雪连忙赶上前,却见季砚双目紧闭着,那张清俊的脸已是雪一般的白。
她惊疑地问,“真的还活着?”
郎中已经忙活起来,从药箱里拿出止血的药粉,撒在他伤处后,撕下他的袍角,将他上次绑缚起来。
“幸好夫人你点了他的穴道,为他止了血,不然这会儿真没救了。”
尤清雪哪里会点穴,心下清楚是何人所为,这会儿劫后余生之感涌上心头,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道,“幸好……”
“不过……”郎中叹了口气,“伤得太重了,就看老天爷肯不肯将人留下了。”
那郎中将伤口包扎好,又背起了季砚,侯府的马车就在院门外,郎中将人放到马车上,尤清雪手里没有银钱,便将头上一支金钗塞给了他。
马车疾驰回到侯府,府上的下人们一边将季砚抬到寝院去,一边就赶紧去请大夫。
季渊成夜被惊动了,急匆匆赶来,向尤清雪逼问了季砚受伤的经过,听闻后,面色铁青,责问她为何不早将此事告知,明知其中风险,还让季砚前去。
尤清雪有口难辩,季渊成让下人将她带下去禁足,临走前,对她狠声道,“要是阿砚有个长短,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母子的!”
侯府所请的,自然是永州城里最顶尖的名医,一个个诊完后都面露难色。
伤口的伤药换了,汤剂也熬了,可季砚一点反应都没有,双唇紧闭着,药汤都喝不下去。
若不是还剩了最后一缕微弱鼻息,就跟死人没差别了。
“来人,将公子嘴给掰开,将药灌下去。”季渊成吩咐道。
下人赶上前,可就算将季砚的嘴给掰开了,那药汤倒进嘴里,又会从嘴边给流出来。
他喉咙紧闭,根本无法吞咽。
还是一个大夫上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侯爷,依小人看,公子这恐怕是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了。”
“你胡说什么!”季渊成气急败坏,“分明是你们医术不精,却说这些胡话,他难道还会自己一心求死不成?”
季渊成让大夫们继续想办法,大夫们束手无策,只能一直守在床边,就这样一直到了下半夜。
等下人再去给季砚换药时,发觉他的身子已经凉了。
破晓时分,伴着起伏的哭声,永宁侯府内外都挂起了白幡,城中众人也很快得知,侯府的二公子在这一日身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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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引月宗郁垒峰绝壁的洞崖中,两个身着月色星图纹长袍的男子走到一方阴暗的石室前,看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后,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石室内一盏孤灯,照着那道茕茕孤影,像是随时要被洞中的黑暗吞噬殆尽。
一人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
“圣姑,宗主念您病重,已赦免了您的罪过,您可以出去了。”
两人上前去搀扶她,在触及她的手臂时,才发觉那几乎就剩一把骨头了。
门边的地上,放着今早送来的饭食,她估摸着就吃了一两口,看着就像没被动过一般。
“替我谢过宗主,”师期期气若游丝地开口,“让我好歹,能去得体面一些,不至于死在这囚室中……”
她没什么气力了,全靠那两人搀着,故而走得慢。
“您别担心,优昙殿那边来了人,会给您治好的,圣姑您振作些。”
师期期笑了笑,苍白的一张脸憔悴得令人心惊,像是被厉鬼吸尽了精气,只剩了一具驱壳。
“我这病……自己清楚得很。”
当初为了给暮儿续命,她耗尽真气,本就已虚弱至极。
她带着孩子回到了引月宗,宗主师晏虽愿意开恩救孩子的性命,可是她两次逃离宗门,也难逃责罚。
师晏虽与她是兄妹血亲,却不肯徇私,让修罗殿的人照规矩行刑,借此警示其余教众。
唯一的宽容,是允许她在行刑前,去一趟永州城,完成未了之事。
她去永州的那一路,也是由修罗殿的人跟着,那一晚,等她从城郊那座小院走出后,就被带回了引月宗。
回到宗门后,她就被带去了修罗殿领罚,行完刑,当时就只剩了半条命,又被一直关押在郁垒峰的石牢中,一病至今。
到了今时今日,她知道已经是积重难返,油灯灯枯了。
石室在洞崖的深处,不见天日,等接近洞口时,外头天光投进来,一道道光线如雨丝一般,甚至能看到其间浮动着的尘埃。
那光看着就透着暖意,才像是身处人间,也更显得身后那座昏暗幽冷的石室,仿佛幽冥之境。
可她在那里待了太久,眼睛似乎已经不能适应,双目紧闭着,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像是来自阴间的鬼魂,已经无法再接触阳光。
她心里清楚,真正的囚牢不是那方石室,而是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引月宗。
可命运捉弄,终归还是回到了这里,也将埋骨于此,此生,终是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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