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七皇子便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大殿。
看着他华丽得有些累赘的衣装,万千突然想起丁香姐对他的评价——散财童子。
皇子身上所佩之物,每一样都是肉眼可见的贵重。
他穿的是棕黑绸缎交领右衽的缎袍中衣,外边却是璃国贵族常穿的殷红底金色驼眼纹及地长袍,头上顶着元泰成年男子佩戴的束冠。
万千忍不住吐槽,在这套不伦不类的打扮的衬托下,一身黑的宴云霆看起来都养眼不少。
钟迁起身迎接,皇子在大厅主位坐下, “宴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参见七皇子,”宴云霆恭敬参拜,“在下前来所为百花山璃国人坠亡案,昨日在案发地附近检查时,发现一枚银片,后经对证,发现此物乃陛下马车的装饰物,顾特来叨扰。敢问陛下可去过百花山?案发日人在何处?”
说完,宴云霆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万千手中的笔记本。
万千心领神会,当即打开本子准备记录。
高位上的七皇子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钟迁,轻咳两声,说道:“我去过吗?好像是去过。”
钟迁站在正位侧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殿。
见钟迁没理睬自己,七皇子继续说:“我那日是去过,但是没看到受害者,要是我知道有璃国人在山里遇害,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宴云霆:“皇子可还记得自己什么时间去的?什么时间离开的?”
“大概巳时去的,午间饿了就回了。”
与神色飘忽的皇子不同,宴云霆表情严肃而专注,定定地看着他,“皇子可记得给您赶车的车夫?”
尽管距离较远,使得万千难以辨识皇子的面部表情,但她依然能从身形中感觉到那一刻的僵硬。
七皇子慌张道:“车夫?”
钟迁微微侧身,低头恭敬地回答:“皇子殿下,宴大人指的是两日前嫌报酬太少而自行离去的那人。”
“啊,他啊,对啊,他就走了,”七皇子连忙应和。
宴云霆又问:“皇子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长相?就不高也不矮,正常体格,”皇子话语戛然而止,似在回忆,“其他的不太记得了。”
万千与宴云霆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中了然,从皇子那里是撬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
宴云霆:“如今车夫失踪,可否将您乘坐的马车借予在下查看一番?”
“这……”皇子语带迟疑,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踌躇。他思及回京前已命人将车驾彻底清扫,且钟使臣亦未有阻拦之意,便缓缓颔首,道:“也罢。”
“既然如此,多谢殿下,在下先行告退。”
“好好,大人辛苦,慢走不送。”
庭中二人简单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眼看他们的背影便逐渐消失于门扉之外,七皇子仓皇离座,死死拽着钟迁的衣袖,“大人,他们,他们怎么知道死的是车夫?我都把他的脸刮花了。怎么办?您救救我……”
钟迁侧眸,眼神冰凉得像在看一个死人,“放心,他们查不出车夫就是受害者。”
“你,你怎么知道?”
钟迁拂袖将他甩到地上,“你咬死不承认便好,别的少管。”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独留皇子瘫坐在宽大的正位旁。
另一头,宴云霆和万千走在街上。
万千看着火红的天边,东奔西走一天的她终于有稍微平静的时刻。
“只剩一天了。”
她看着身旁负手坦然的宴云霆,实在不理解,后天一早就要和谈,在浪费掉今天的情况下,他怎么能那么淡定?
她继续问:“话你也问了,马车你也查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宴云霆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继续悠哉地往前走。
似是想到什么,万千突然止住脚步,“嘶,你不会是打算仗着世家子弟身份独善其身吧?”
“呵,”宴云霆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你怕死?”
“哪儿能呢?”万千换上讨好的笑脸,快步迎上,“主要还是怕大人这种青年才俊葬送大好年华。”
这下,宴云霆真笑了。
万千没见宴云霆如此自然地笑过,神色疲惫又无语。暖暖的夕阳下,他周身的凌厉感都被驱散许多。
但笑容也只有一瞬。
“无事,倒时你会与我陪葬,不算葬送。”
宴云霆说完便转身离开。
他身后,万千石化般站在原地,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
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宴云霆似乎说的不是假话。若他遭遇不测,真的可能会带上“不择手段,若从不道德之事,必定后患无穷”的自己,为民除害。
两人走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大理寺。
万千打算再去停尸房看一下受害者,刚到门口,就被鬼鬼祟祟的卫子衿拦住。
“万千,书里说的我不太懂,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看?”
“我?”
卫子衿点头如捣蒜,又将万千拉至庭院角落。
万千虽茫然,但还是接过书,看向卫子衿手指处。
以钝器击人之首,或致颅骨锉裂之伤。初击之时,未必即见血出,然伤口之周必有痕迹。若复击于同处,则血必喷涌。
万千反复看了几遍,待确认自己理解这段话的意思,问道:“你确定?”
见万千不信任自己,卫子衿又将另一本书翻开在万千面前,“我翻了几本书,都是那么说的。”
二人沉默了片刻,万千开口,“我明白了,你先别与任何人说。”
“不会,不会,我只敢与你说。”卫子衿连忙答应。
万千重新整理思绪,想了想,便往停尸房里进,“尸体怎么样了?”
“李仵作忙了一天,脸部的细小碎石和多余淤血已基本清理干净。”卫子衿拎着衣裙跟在万千身后,跟着走进房间。
万千走近一看,发现受害者的脸部确实比早上干净许多,但是有些伤口太细小,而且尸体死后有一段时间一直保持侧躺的姿势,导致右半边脸肿得厉害。
她绕尸体走了一圈,待大致估计出其身形尺寸,便走到屋内放置仵作用具的木桌前,将乱七八糟的小锤、铲子和布条推至一侧,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着手描绘。
卫子衿见她在画画,自己帮不上忙,就出门去帮她取热茶。
待她回来之时,却看见万千拿着本子站在受害者旁边。
卫子衿将盛着茶具的托盘放在桌上,走到万千身边一看,“你,这,你这么快就画出来了!?”
本子上一个中年男子栩栩如生。
“多亏李仵作清理得仔细,能大致凸显出受害人骨相。我只画出了大致模样,面部细节还需要调整。”万千轻声回答,指尖笔触不停,明显注意力还在画上。
万千将本子上的画放在受害者面旁,进行对比。一旦发现不似之处,又提笔修改,来来回回几次,她才终于调整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可以。”
她回头看着卫子衿,“帮我收一下桌上的废纸,我先走了。”
卫子衿回头看着桌面上几张轻飘飘的纸张,答应道:“好,你去哪儿?”
“百花山。”
万千借了大理寺一匹快马,往发现受害者的樵夫家赶。
直到亥时将尽,星辰点缀在明月旁边,万千才终于找到同僚口中的杨成安家。
他家就在百花山脚下,独独一家,已经熄灯。
这可让万千在田间地头一顿好找。
“咄咄咄,”万千敲了三四轮,院落里的灯才亮起。
“谁啊?”
“杨伯,我是大理寺的人。”
没过多久,那扇比万千高不了多少的木门被悠悠推开。
杨成安卡在门缝中,背上披着外袍,双眼迷蒙,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官爷,我知道的都说了,你深夜至此,所谓何事啊?”
“杨老伯,我们大理寺实在缺人,能否请您帮个忙?”
“你这,”杨成安话语哽在脖颈,显然是没想到万千是来求援的,“官爷,我这体格您也看见,我如何帮得了你?”
万千的眉眼低垂,流露出一副令人怜惜的哀求之态,“您也明白,后天一早,璃国便要与元泰进行和谈,时间紧迫,我们已竭尽所能,四处求人,却依旧不够。大理寺也是走投无路,这才来求您。能否看在元泰的份上,陪我走这一趟?”
见杨成安面上还有犹豫,万千苦涩说道:“您放心,就帮这一天,过了明天,一切都成定局,您想帮也没机会了。”
这番软硬兼施的话语一出,杨成安沉思片刻,最终如万千所愿,点头答应了。
“官爷,您要我如何帮?”
“您与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杨成安今年四十二了。
他站在海河的港口旁边,看着微微亮的天空,突然有些怔愣。
万千莫名其妙带他连夜赶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二十多岁时也曾在此地劳作,每日黎明前便开始往船上搬运货物。
“大理寺今天,”万千突然反应过来时间不对,改口道:“大理寺昨天基本确定了受害者的身份。他姓陈,约莫三十五岁,住汴河桥四兮巷。他就住一个长宽十五尺的房间,屋里空荡荡的,许是快过年了,衣柜里放着给小孩儿和老婆的礼物,都是崭新的。在柜子的最底层,叠放着他几件已经洗得发白、起球的旧衣物。”
“他一个异乡人,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昨天我们把那一片的人问了个遍,可连他的全名都未能得知。听说,前一阵子他一直没找到工作,这才答应璃国使团这个忙碌、钱又少的差事,没想到竟没了性命。”
听完这些详尽的调查结果,杨成安心觉有异,这些话语,万千委实不必要向他透露。杨成安紧张问道:“官爷,您与我言此何意?召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万千看着他微微一笑。
“听见凶手是璃国使团的人,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这,我,”他猛地一震,鸡皮疙瘩瞬间从头顶传至脚底。
见杨成安说不出话,万千也不打算为难,善解人意道:“我真是来找你帮忙的,走,我们去找受害人的工友问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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