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春日，桃花已发，春雨连绵。
左相府东边的一个院子里，正传出少女的哭声，听得人是肝肠寸断，惨惨戚戚。
“娘，为什么啊，她一个庶女，为何嫁得比我还要好。"
左相温执书的夫人秦氏听着自己闺女的啜泣声，也是觉得撕心裂肺。
自己的女儿是嫡女，而那温荔，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而且甚至有人说，她非老爷的亲生女，可却嫁得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好，实在让人不甘心啊。
当然，在一个月之前，自己的女儿温莞的婚事，其实是很不错的。
她要嫁的是当初圣上的六皇子，早早便已经封了王的燕王颜诏，颜诏的容貌，在京中的所有的贵族子弟里边，都是绝顶的，年少风流，俊秀非凡。
可坏就坏在，一个月前，从皇后的弟弟武威侯的书房里，竟然查出了与前朝旧臣的通信，天子甚至没有细查，便判定傅家有罪。
皇后被废，太子长跪太极殿外，一病不起，也被废了，燕王被逐往封地云州，不得宣诏不得不京。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局，可拼死进谏者，便真的一个死，群臣只能明哲保身。
秦氏还以为，她女儿的亲事，也会随着燕王失势解除，然而并没有。她于是问了相爷，得到的却是不耐烦的回答，莞儿的婚事是圣上赐婚，燕王毕竟还是皇帝的儿子，断然没有解除的道理。
燕王在京中如期完婚后，便要去往封地，边境苦寒，又如何是温莞一个娇娇贵女可以忍受的。
秦氏不甘，皇帝有几个儿子，可她却只有一个女儿，可皇命难违，她一个妇人又如何能够与天抗衡。
可望着自己女儿流泪的样子，她想到日后要与自己女儿分离，她便觉得，比死了还要难受。
她轻拍女儿的后背，安抚道:“莞莞不哭，你让母亲想想，母亲会想到办法救你的。"
温莞一想到自己要随燕王去云州，便嫉妒又绝望：“娘，女儿不管，女儿死也不愿意嫁给燕王，若是当真要女儿嫁，女儿便一死了之 。到时你就认温荔这个连亲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女儿去。"
说着她又不平,死死拧着帕子时，眼底带着愤恨：“明明我才是爹的亲女儿，为何爹竟然给她那么好的亲事，竟然让她嫁给新晋的探花郎，她也配？"
秦氏捂住自己女儿口无遮拦的嘴:“莫要胡说，你爹亲口承认她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们没有证据，你怎么可以信口胡说。"
温莞不服气：“我哪里胡说了，明明就是，也不知爹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她若是真的是爹的女儿，为什么六岁才回府。肯定是那个女人在外面跟哪个野男人生的。"
“莞儿。"
秦氏生怕她胡说惹事，出声训斥道：“好了，你这张嘴，迟早惹祸。”
温莞被她娘训斥了，更是委屈，眼泪跟倒豆子一般往下掉。
“娘，你不是你不疼女儿了，非要推女儿上绝路。"
温莞在旁边哭哭啼啼，秦氏脑子纷乱如麻，她烦躁道：“让我想一想这事该怎么解决。”
温莞气愤的道：“您还想什么，你若是真的疼女儿，那便让女儿嫁给探花郎，让她嫁给那什么燕王不就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氏眼前连日的迷雾终于散开，她喃喃道：“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可要怎么办呢，我得好好想想。”
温执书下值时，秦氏去找了他。
温执书年四十五左右，生得儒雅，他少时不过一寒门之子，如今官拜左相，按理说，应当是平步青云，一切顺遂，然当今圣上一道圣旨，让他愁眉不展，一刻不能安宁。
武威侯谋反之事，尚未查明真相，圣上便急于定罪，群臣长跪于养心殿门前，要求彻查，而圣上，却一心想要扶贵妃之子静王为太子。
温执书上要揣测圣意，下要安抚群臣，这嘴里都起了泡。
看到秦氏又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过来，他不禁有些恼火。
她端了滋补的汤过来，放下后，替操劳了一天的丈夫把外袍拖了下来，声音轻言细语：“老爷这几日日日如此操劳，真是辛苦。"
温执书看着妻子殷勤的样子，便已经知晓她为何忽然来此，他沉声道：“莞儿的婚事，我已试探过皇上，燕王毕竟是他的亲子，若是把赐婚也改了，到时朝廷之中必然有大臣不满，因此，莞儿便是不想嫁，也得嫁。"
“况且，谁知道，燕王会不会再有回京之日呢。"
秦氏把他有些濡湿的外袍挂在木施上，垂眸时看不清楚情绪，转过头时眼底带着笑意，道：“妾身知道，妾身来，只不过是想要说一说荔姐儿的婚事。”
温执书不以为意：“她的婚事照办就可，莞儿是王妃，荔儿的规格比她稍低一些便好，但也不要低太过，省得沈家言语。"
沈家是落魄国公府，沈家二郎未中探花前，亲事是他们求着的，如今高中探花，沈家那边，对这婚事，已经隐隐不满，毕竟，温荔不过一个庶女。
秦氏扶额，一副头疼的样子:“莞儿的婚事接着荔姐儿的婚事，我这忙完了这一个又忙那一个，实在是不得一分空闲，加之莞儿去了北地，我这日夜忧虑，恐办不好荔姐儿的婚事就得病倒。”
她悄悄觑了一眼温执书:“倒不如如此。他们的婚事一道办了，正好双喜临门，我也不用忙了这一个又忙另一个。”
温执书只觉她另有目的，可他脑中都是朝廷的事，也管不了这些后宅之事，便道:“你看着安排，我没时间管这些，别委屈了荔儿就行了。”
说完端起汤喝了一口，倒是清了几分火气。
想到秦氏入门后，虽然未给他生出儿子，却也事事安排妥当，当初清娘带着荔儿回来，她也不曾多置一词，他自然是信任她的。
让莞儿随燕王去云州，确实委屈了他们母女。
秦氏闻言，指甲掐入手心，眼底冰冷。
荔儿，荔儿……
他眼里是一点都没有他的亲生骨肉，只在乎那个贱人的女儿。
心底虽然恨得把她们抽筋扒骨，她面上仍旧笑意盈盈:“荔儿也是我女儿，自然是不会委屈了她。”
“嗯。”
得到自家相公的应允以后，第二日一大早，秦氏就往沈国公府而去，欲要改婚事。
“本来啊，我们家荔姐儿成亲是要比莞儿早的，可这燕王要去云州，莞儿的婚事便只能提前，这莞儿的婚事一结束啊，又得忙荔姐儿，我这身子骨实在折腾不起，又唯恐怠慢了荔姐儿，便跟我家老爷商量，不如凑个双喜临门，省得后头再折腾。”
秦氏来得及，说完一大通话后，便喝一口茶，润润后。
她望着国公府的二夫人:“您意下如何？”
二夫人赵氏今年不过四十，早些年为府上操劳上下，这国公府早已是个空壳子，她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盼到儿子高中探花，此时才稍稍松懈了几分。
只是儿子要娶个庶女，她自是不满的。
然而今日她却一反常态的同意了:“双喜临门，也是一个好兆头，既然亲家觉得好，那便改。”
秦氏得到满意的答案，笑了出来，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我也省心了。”
赵氏抿了口茶，面上扯出很淡的笑。
秦氏离去后，伺候在身旁的嬷嬷林氏道:“夫人，这秦氏忽然改了婚期，怕是别有目的。”
赵氏侧目看她一眼:“你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我如何看不出来……”
“那夫人还答应换婚期。”
赵氏端坐着，勾唇一笑，问道:“我儿高中探花，日后前程如何。”
林嬷嬷也为自家公子骄傲:“自然是青云直上，前程无量。”
“她相府一个庶女，又如何配我儿。”
“夫人的意思是……”
“试问换你女儿嫁一个失势的皇子，且要远去云州，你可舍得？眼下有更好的姻缘选择，你可是会选燕王？眼睁睁看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庶女嫁得比自己女儿好，她会愿意？”
林嬷嬷心道，燕王文武双全，要是换她闺女，自然是选燕王。皇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啊，那可是皇上的儿子啊，探花几年就有一个，可皇子可就那么几个，万一哪天皇帝开恩，这燕王便回京了。
可赵氏自然是觉得她儿子最好的。
“那左相那边……”
赵氏冷笑:“你不会以为他当真不知吧？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自然是不舍得的，可这恶人，他又不愿意做。”
“轰隆。”
四月惊雷，天上下起滂沱的大雨。
画芸撑着伞跑了过来，脚步匆匆，入了屋，看到里头在油灯下安静描画的少女，她放轻了脚步，道:“小姐，奴婢在外头听说了一些闲话。”
少女一身粉绿襦裙，静坐桌前，姿态娴雅，头也不抬，道:“既是闲话，你便换了衣裳再来说。”
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一笔一画，像是老天爷细细描绘。她气质娴雅温柔，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坐在那里的仪态，并不像一个庶女，反而像真正的千金。
画芸这才注意到自己肩上半湿，可她本就是匆忙赶回，路上还险些绊了一跤，自然要把事情先告知自己的主子。
“夫人，夫人把婚期提前了，让您与二小姐同一日出嫁。”
“嗯。”少女似是一点都不意外，低头继续写字，落在纸上的字，干净利落，极为漂亮，并不是京城时兴的簪花小楷，却自成风骨，一看便是刻苦练过的。
“小姐！”她不急，画芸替她急:“夫人这明显就是要在婚事上做文章。”
温荔这才停下，浅浅一笑:“那又如何。”
“自然是告诉相爷。”
“证据呢？”
画芸一下子没辙了，确实，她们没有证据。
“何况，父亲她不一定不知道。”温荔温温笑道。
“好了，稍安勿躁，车到山前必有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走不出来的剧。”温荔的声音始终温温柔柔，带着软糯:“何况，离开京城，不一定是坏事。”
她望向窗外瓢泼的雨，眼眸清亮，声音仍旧温柔软糯:“清娘曾说，在关外的日子，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她不愿意做这深宅中的鸟儿，若是有那么一日，她还想去关外看一看，可她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我想，或许，我有机会完成她的夙愿，带她去关外，看一看那里的风，见一见那里的月……还有，见一见那里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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