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的针脚她认得出，果然柜子里的许多衣衫都是那种精巧细密的缝法，与外面的裁缝和府里下人都不相同。
‘七美人’的紧紧握拳，直到骨节泛白，又无处发泄似的松开，终究她还是一语未发。
很快下人们发现这位七美人与别的美人格外不同。她天不亮就起床练武，不过并不惊扰别人，自己在井里打盆冷水，就算是洗漱过了，饭菜更是不论迟了早了、冷了热了，端来什么就吃什么，从来不挑。
之前有个女史嫌弃她之前是洗恭桶的奴才，就在轮转阁里大放厥词，她也不说什么，仿佛没听到一般，还是事情传到了小琪姑娘耳朵里，将那女史惩治了。
厨房送来的点心更是碰都不碰，几乎都是直接赏给下人。
没几天，七美人是个木头，又好说话又好伺候就传遍了整个楚王府。
直到有个嬷嬷在背后说王妃的坏话，倒也算不上什么坏话，只是说王妃有时未免过于矫情了，连送到屋里的花香味不对都要发作。
这位‘七美人’终于第一次让人知道了什么是雷厉风行。
“王妃是王府唯一的主子，既然你连主子都不满，想必对别的更加不满，又何必留在府里，这便走吧。”
话说的冷，人更是冷面无情，无论这嬷嬷怎么哭求，说自己家中早已无人，出了王府就是死路一条，都不肯松半点口，到底将这嬷嬷赶了出去才算作罢。
于是轮转阁的人从此便知道，王妃就是‘七美人’的逆鳞，是绝对不能碰的。
接连七八天，南湘没有出现，似乎是被皇后娘娘留在了宫里。
直到应十九等人也奉诏入宫，‘七美人’才能肯定是宫里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虽与王妃好，却也没好到无话不谈，像这样留着王妃，八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查。
果然，数日后王妃回府，宫里的陈妃娘娘获罪，被打入冷宫，连亲生的公主也抱给了别的娘娘。
陈妃正是大理寺卿徐景川的长女，而陈家也是三代忠良，原本南湘也只是奉旨查陈妃，可谁敢记恨皇家呢？这陈家的恨只怕全都要冲着南湘来。
长此以往，满朝上下没有几个人不恨南湘，她所有的不过是陛下的信任，就算日日如履薄冰，这信任能在持续不断的诋毁声中坚持到何时，谁也不知。
璇玑堂是皇帝的一把刀，是刀，总有折了的时候。
于是七美人又总是定定地望着王府大门的方向，虽然，除了雪白的墙什么也看不见。
南湘回府后，除了沐浴更衣，便第一时间来了这轮转阁，满眼的黄花她不觉得腻，可看着紧闭的屋门，又平白生出一股戾气。
多少年了，她记不得自己用了多少办法，绞尽脑汁猜她究竟有何苦衷，似乎都不能让应七改变哪怕一点点。
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像是手持着一柄双刃剑，既怕伤到她的人，又怕伤到她的心。
大门推开，里面有一人危襟正坐，她穿了一套纯黑的短衣，脸上的沧桑早已无法遮掩，唯有头上带满了黄花！
南湘被直挺挺推回八年前，那时她也是给应七带了一朵这样的黄花，还娇嗔地不许她摘下来，后来她把这轮转阁种满了黄花，却从未期待过有人能再把它戴在头上。
“你……”
‘七美人’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南湘似是被眼前的一幕惊艳，随着那满头鹅黄心花怒放。
她几步上前，嗅了嗅她头上的黄花，“果然好闻。”
‘七美人’的手有些颤，她缓缓地抬起，轻柔地触摸到南湘的脸颊。
二人都是一怔。
“我、我的手太粗糙了。”
细嫩的肌肤微红。
南湘却把她要撤回去的手拦住，心头的温热忽然被唤醒，“你、你可真是个……磨人的。”
夜半时分，轮转阁内的烛火依旧亮着。
小床上，‘七美人’在外，南湘在里，她的头紧紧靠着‘七美人’的肩，她近日有惜万金三人调理，身上长了些肉，已不像之前那样瘦的可怖了。刚刚的黄色花环就挂在床头，幽幽暗香不绝。
“你、累了，睡吧。”
‘七美人’向来不善言辞，但她不会忽略南湘脸上的疲惫，可见这几日在宫里，并不是那么轻松的。
“没什么的，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南湘看向自己手臂内侧的黑点，“它倒是越来越大了，也不知何时长的。”
“之前，你提过陛下说只要查明太后的死因，就、就可以……”
南湘双目一亮，翻身压在‘七美人’身上，欣喜不已，“怎么，原来你也想要个正经名分么？”
‘七美人’雪白的身子只有脸上微红，她轻轻点头，“不急。”
“只是太后的死……”
“还没有头绪？”‘七美人’的语气略显急切。
“太后已仙逝四年有余，当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知情的人、相关的物件无不粉身碎骨，若是别人做的或许还能留下蛛丝马迹，可偏偏当年就是璇玑堂出手，怎么查？”
‘七美人’沉默，当年的事她是知情人之一。
“太后出身岭南姜氏，当年与姜氏来往颇为密切，若京城查无可查，何不去岭南看看？”
南湘起身，似乎颇为赞同‘七美人’的话，“你说得对，虽然太后已经嫁入皇家数十载，可查无可查，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她双眸如水，亮亮地看着‘七美人’，“既然去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我的美人随我一同微服私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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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不远处的林子里窜出十多个黑影，都是与应七一样的装束！
璇玑堂影卫！
是了，南湘刚刚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璇玑堂办这么大的事不该只有应七自己。
十几名影卫中分出两个，就将剩余的四个侍卫打得落花流水，另外的影卫全都奔着那艘大船去了，很快，船员们被俘下船。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极其华贵的年轻公子从林中出来，他一身暗紫色绣着暗花的锦缎，目光中有几分寻常人没有的偏执阴鸷，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惧意。然而这样一位公子，却坐在轮椅上，后面有一影卫推着，面白如纸，似乎身体有亏。
“高文世，”那紫衣公子嘴角上钩，笑得十分阴冷，“或许本王该叫你一声姐夫，怎么，难道读书十余载你还不知，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
影卫们见到此人，都立刻跪下，口称堂主。
堂主？本王？南湘一时错愕，愣在原地，这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楚王！
就是那个明年就要与云华县主成婚，她也将随之嫁过去的楚王！他竟然是个双腿不能行的，残废？
有人拉着南湘一起跪下，是应七。
“堂主极重规矩，你莫要出错。”应七声音极小，在南湘耳边道。
“阿恒。”齐洲公主再不装疯，她早已泪流满面，“你、你怎么这样了？”
楚王见到齐洲公主，似乎也感慨良多，本在加速的轮椅，生生顿了一下，他看了看自己已然不能站立的腿，没有解释什么。
“长姐，阿恒来带你回去。”
一句长姐，仿佛用尽了他所有温柔。
很快，高文世的人人头落地，只有几个重要的被带走，楚王带着众人上了船，这船上竟然都是金银珠宝！
“哼，什么探花，什么为国为民，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船舱里，楚王刘恒见此嗤之以鼻，“都收了，这些金银不急，好好找找这高文世都有什么人勾结，璇玑堂出手，不可能只追回一船金银。”
楚王又吩咐了些什么，都与南湘无关，她也听不太懂，但大体知道，她所在的马车与别的马车分开之后，一直在暗处跟着她们的影卫不得不兵分三路，一路跟着南湘，一路跟着别的马车，另一路去禀报楚王。
跟着南湘的其中就有应七，应七见齐洲公主在此，因只有两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吩咐另一影卫回去禀告楚王，自己则一路跟随，本不想打草惊蛇，直到高文世下令诛杀公主，她才不得不出来，打算以命搏出些时间。
宋已山等人也已经被救下，现正在不远处的莲花县里。
“你就是曹云华准备带到我府里的妾室？”吩咐完影卫，楚王的目光骤然落在南湘身上。
他一挥手，影卫推着他往前，楚王伸出手指紧紧扣在南湘下颚，像是检查货物一样左右看看，似乎还算满意。
“回殿下，正是民女。”南湘任凭对方摆弄，可惜她无论再怎么装从容镇定，声音里还是带了几分惊惧，“县主恐自己爱武不爱文，不得殿下欢心，吩咐民女学些诗词，只求能给殿下解闷而已。”
“眼睛倒是干净，”楚王松手，喜怒不形于色，“下去吧。之前是应七保护你，现在也让她跟着。”
能有应七跟着，南湘心里一喜，告辞下去。
影卫都是骑马，只有楚王有一辆披金戴银绝顶豪华的马车，楚王和齐洲公主在里面，南湘可不敢上，她跟应七坐了一匹马，慢慢往莲花县去。
“睡吧。”应七道，“靠着我。”
“我身上，脏。”南湘还是不愿靠着应七，这些日子吃喝拉撒都在马车上，她身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臭味，她不想应七闻到，“宋已山她们在哪？”
“客栈里，堂主此次微服出巡。”
“没事就好，她很厉害，能造福万民那种。”并不掩饰语气中的羡慕，“她不能有事。”
“你羡慕？”
“嗯，”南湘点头，“也、也不是想做什么大事，就是觉得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像宋已山那样一定很少茫然失措，不知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吧。”
“嗯。”
“嗯？”
“她一定很少茫然失措。”
“你……”
南湘想问应七为何离开，但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纵然世上确有女子与女子相爱，而她和应七却没有那种可能。
她们有自己不得不走下去的路，更何况楚王还是璇玑堂堂主，一旦被察觉，她们怕是只能一起跌入深渊。
“休息吧，莫要多言。”应七道。
南湘点头，她知道影卫都是耳聪目明的，刚刚说的这几句话也不知被多少人听了去，索性闭上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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