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禾收到了一封来自未婚夫的遗书。
两人自初中时就相识了,在那个手机通讯还不是很发达的年代,书信往往是学生们最经常使用的联系方式。
当然,这种在纸张写下心中所思所想的行为也被称为浪漫行为的一种。
偶尔的时候,两人就会用书信沟通。哪怕两人的班级就在隔壁,也会觉得有趣极了。
层层叠叠的回忆如同浪花一点点拍打脚踝,带上来的却不是柔软,而是含着砂砾的微微刺痛。
她打开了信封,看见了里面的文字。
很短,只有几百字而已。今禾认得出这是未婚夫的字迹,也清楚他本身就是个内敛的人。往日里,他甚至连表达爱语都鲜少,只有在缺乏安全感时才会询问那早就问了很多遍的问题。
《阿禾:
很突然对吗?但是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狼狈地死去。我们认识这样久了,你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精致与体面,尤其是在你的面前。所以我宁愿自己结束生命,也不想那丑陋的红点出现在我的脸上。
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一年前那场手术也只是给了我一个海市蜃楼的假象。如今旧病复发,只是把假象收回,让我回归现实。
关于我的弟弟应从安,我亏欠他很多。他如今的性格有一定的原因来自于我的疏忽与冷淡。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我没有时间弥补错误。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替我向弟弟道歉,可以吗?》
很简短的书信,今禾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浏览完毕。
她坐在安静的房间内,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中的女人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只有胸前的白色花朵成为了黑色中的唯一色彩。可这样的白色在女人过分苍白的脸色下竟然显出几分刺眼。
这确实是应时岚会写下的文字。今禾很了解自己的未婚夫。
他追求精致得体,追求一切能够将自己与普通人划分开来的东西。他讨厌狼狈不堪的模样,一年前准备手术时他也要尽可能看起来干净整洁。
应时岚的脾气很差,一点点的事情就能让他气恼。可是他接受的教育让他不能随意地将情绪露出来,这是一种失态的表现。
“呼……”今禾将遗书重新封好,然后放在了桌面上。
应时岚的书信里两处重点。
一是应时岚早就计划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二是应从安现如今的性格一定程度上是他造成的。
身为哥哥的他在生命结束之前对自己的弟弟生出了愧疚心,期望自己的未婚妻能够替他照顾好弟弟。
这是人之常情,但今禾总感觉有什么埋藏在泥土里的东西被挖出来。
应时岚似乎还有其他的东西瞒着她。
“叩叩!”有人在外面敲门。
“今小姐,到时见了。”
今禾站起来,走过去开门,“嗯,走吧。”
葬礼来了很多人。
礼堂内人满为患,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或真或假的悲伤表情,都在为这次葬礼的逝世者感到悲伤。
今禾还看见了应时岚所在大学教导的学生们,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大多数是第一次遇见亲近之人的死亡,因此难免神情恍惚。
葬礼的流程很复杂,今禾作为应时岚的未婚妻理所应当地被众人安慰着。
就连应家父与应家母,都理所当然认为今禾是最悲伤的那个人。
他们看着黑白色照片,神情悲伤。
“阿禾,抱歉啊,我们都没有想到时岚突然会做出这种事情。”应家母说道。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要是早点发现时岚的心理状态,说不定就不会……”
今禾扯开一个笑容,“不,没什么。你们才应该是最伤心的那个,不用安慰我。”
与应家父应家母道别,今禾找借口离开了礼堂。
距离礼堂越来越远,周围的环境就越来越安静。
疲惫感压住了今禾的双眉,甚至一点点压迫她的肩膀。
有点累,今禾想道。
她找到了一处阳台,打开门走了上去。
青年的身影映入眼帘,今禾微愣,看着对方的上半身已经朝向阳台外,立刻大步上前将人拉回来。
“应从安!”
应从安被今禾猛然从阳台外拽回来,再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趴在了今禾的大腿上。
女人喘着气,眼眸中填满了怒火,“你刚刚在做什么?”
她本来是很亲切的容貌,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很多时候,她含笑的模样如春燕的尾巴,好似在宣纸上画了两条含蓄的墨痕。
但现在的她是愤怒的,从前总是让人心生亲切的眉眼却被怒火加深了颜色,厚重的压迫感直接撕破平静的宣纸,露出里面被隐藏起来的墨刀。
应从安颤抖着唇,“我,我……”
“我问你刚才想要做什么?回答我!”今禾怒道。
被大声斥责的应从安下意识紧闭双眸,“对,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突然之间为自己的卑劣感到恶心而已。
应从安并不知晓应时岚的打算。在哥哥将订婚戒指放在他的手上时,他被迫淹没在了自我厌弃的情绪中。
直到看见哥哥苍白的脸,应从安才惊觉自己到底被哥哥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当初那件事情他是知晓的。如果不是当初应时岚做下了那件事情,那么与今禾订婚的绝对不是应时岚。
当初的他觉得万分恐惧,鼻腔被水淹没时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忘记了其他的可能性。
直到现在,应时岚终于想起,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当年那件事情的受益者。
如果应时岚没有做那件事情,那么如今的自己甚至连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下,或许最亲近的时候便是他参加婚礼的时候。
那会看见什么?会看见她幸福而甜蜜地与爱人佩戴彼此的结婚戒指,然后在神父的祝福下拥吻。
众人会祝福这一对新人,祝贺他们从高中走到了现在,然后迈入婚宴的殿堂。
没有人会在意这一场婚礼上其余的人。就像是一条蜷缩在阴影的流浪狗,然后在众人喜悦时丢下来一块肉。尽管诚惶诚恐,但为了生存下去只好将肉叼走。
在那场婚礼下,得到站在角落里注视的资格,便是一块足够让流浪狗活下去的肉了。
好了,现在呢?现在的应从安就是这场盛大葬礼的受益人!
当初的那个拥有漂亮眼睛的温柔少年在应时岚的逼迫下被迫背负三百万的债务,父母锒铛入狱,然后靠着应时岚给予的一小块面包飞去了国外,只是为了尽快还清债务!
少年走了,于是应时岚成为了那个可以接近的人。大学四年,毕业两年,足足六年的时间里,应时岚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及渴望,将从前犯下的所有事情痕迹全部销毁。
如今应时岚又死了,他这个应时岚的弟弟应从安,与哥哥一摸一样的影子又代替了哥哥位置重新占据她的视线。
应从安在惊恐之余感到了窃喜,为自己竟然是这庞大的葬礼中的受益人感到窃喜。
葬礼埋葬了当初那个少年的爱情,又埋葬的哥哥的爱情。而这埋葬了两朵爱情之花的土壤里,却伸出了一朵更加鲜艳的花!这朵花就是应从安!
在疯狂的窃喜之后,应从安感到无比的恶心。
当初的他自以为是个沉默的受害者,到如今他成为了受益人,并且为止窃喜。
好了,现在好了!他就是一只蜷缩在阴影里窃取他人幸福的狗,并且沾沾自喜!
真是恶心!这样的行为简直恶心透顶!
所以,在被她重新拉回阳台后,面对包含怒火的质问,应从安无法回答。
想要做什么?想要就这样去死。抱着对她近乎绝望且卑鄙的爱然后去死。
如同哥哥一样,尽管犯下了很多错事,却依旧能够被她记住。哪怕是成为又一朵被埋葬的花,也好过成为叼走肉的流浪狗。
“我……对不起……”最后,应从安能做的只有道歉。
今禾陷入了沉默。
她垂着眼眸就这样看着应从安,看着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睁开的双目,以及几乎咬出血的唇。
封闭自我内心,是应从安最经常做的事情。
“时岚说,让我替他想你道歉。”今禾突然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时岚从前做过什么,但我觉得肯定是需要好好道歉的。”
呼啸的风吹过了长发,柔软却冰凉的长发落在了应从安的脸上。
他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一滴水珠落在了应从安的面颊,温热的温度与冰凉的发丝割裂十足。
应从安愣住了,手足无措而惶恐地望着今禾,“我,我,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袖子擦去她眼角不断流下的眼泪。
心脏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应从安慌忙从今禾的大腿上爬起来。
道歉着,他竟然也跟着哭泣起来,滴滴答答从面颊低落在地面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
反复道歉,这是应从安停止运转的大脑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情。
他的记忆中,今禾从没有哭泣过。
她是温柔可靠的大姐姐,是给予他理解与尊重的春燕,更是带给他温暖与希望的烛光。
但是,从未像现在这般。
点点滴滴的眼泪敲碎了看不见的透明墙,猛然将应从安从污浊的沼泽里拉上云端,与她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应从安,不要再自以为是了,好吗?”今禾说道。
她握住了应从安的手,眼泪划过了上扬的嘴角。
“你以为你在我心里无足轻重,却想用时岚一样的方式让我记住你,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你分明清楚我在乎你,也清楚我在时岚去世后如果再收到来自于你的噩耗一定会痛苦异常。”
“时岚想要这样死去,你也想要这样死去。”
眼泪不再溢出,今禾轻笑,似乎只是随意提起,“你和他,真的很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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