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王面无表情,抬起眼帘盯着皇帝,目光如炬十分直白,决绝、坚定、冷漠、失望,唯独没有畏惧。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提起以前的!”
广王额头红肿了一块,他看着皇帝泛红而狰狞的脸,依旧从容不迫,“可陛下与臣叙旧,是绕不开从前的。”
皇帝冷哼一声:“看来这些年你在岭南反倒骨头硬了,你是不是忘了,谁是君,谁又是臣?”
广王直视着他道:“当然没忘,否则陛下这昏庸皇帝怎能一做便是二十年!”
皇帝怒极反笑,笑声回荡在禅室中,笑声配着他那苍老的脸皮,老态龙钟毕现,犹如一个偷穿帝王衣袍的疯子。
“好呀,在岭南卧薪尝胆二十多年,终于还是藏不住了!”
“怎么?你想趁着朕即将退位之时,抢夺太子皇位?你可是一向最欣赏他的,如今翻脸不顾叔侄情谊了?”
广王一声嗤笑,盯着皇帝慢慢站起来,毫不畏惧地站在禅室当中。与皇帝仪容截然不同,他明明年纪要长于后者,可身姿依旧挺拔端正,丝毫不见老态。
“陛下不必如此猜忌臣。南虞有太子,是万民之福,太子一定会是位好帝王,日后必定受万民爱戴,无人会有不臣之心。”
皇帝听完广王所言,越发愤怒,他大声斥责道:“够了!朕最恨你们这些人!费尽心思在民间竖立声誉威信,不就是为了日后能有所图!”
“你是!皇后是!太子亦是!”
广王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眉心渐渐隆起,“陛下猜忌臣也就罢了。事到如今,难道陛下就连太子都有所猜忌?”
皇帝站起来,大步冲到广王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厉声道:“君臣从古固多疑!朕心有猜忌有什么不对!”
“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此行来的目的!牝鸡司晨,天下大乱!身为女流之辈,竟在军中指点江山,成何体统!”
“你想救你一双儿女简直痴心妄想!他们犯的是欺君之罪,就该斩首示众已固天威!”
“你想救他们。除非朕死了!或者你死在朕面前!”
皇帝与广王近在咫尺,他闻到那股咸腥之气来自皇帝,皇帝用力甩开他的衣襟,他得以长舒一口气。
看来太子说的不错,皇帝不仅猜忌他,甚至还猜忌自己的儿子。
“一开始陛下让修儿出征,凯旋后又将人下了监牢,原来都是因为陛下对臣心有猜忌。”他突然跪下,朝皇帝叩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希望陛下不要食言,放静儿修儿一条生路。“
皇帝取下墙上的宝剑,扔到广王面前,一声清脆响声落在广王面前。皇帝转身面朝墙壁,瞥了身侧的广王一眼,神情漠然,声音透着漫不经心。
“你用剑自戕在朕面前。”
广王垂眸看着地上宝剑,长约三尺有余,通体银白如练,他抬眸看向皇帝,良久才开口。
“但求陛下金口玉言。”
皇帝面壁默然。
广王垂眸,捡起地上那把宝剑,双手握剑,缓缓拔下剑鞘,剑身明亮如镜,映照着他无畏决绝的双眼。
他手握长剑,转手将剑搭在自己脖颈前,朝向他的那道剑刃在青灯下闪过金光,目视着皇帝,神情悲怆。
他缓缓闭上眼,握着剑的双手用力一转,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血顺着剑身的血槽流向剑柄,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眼中的光亮正在熄灭,体内生机随着血液慢慢流失,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血沫。
直到最后一刻,他想着的仍旧是一双儿女的安危。
皇帝转过身,看着这一切,眼中只有漠然。
广王就死在了这冷漠注视中。
眼前发生的一切被风雪关在了禅室内,而宝殿中的高廷和柳南星还未有察觉,眼见夜渐深了,高廷心中生出一丝不安,他大步走到了柳南星身边。
“不等了,迟则生变,再等恐怕广王性命堪忧。”
“是!”
二人立即走出了宝殿,径直前往那间禅室。二人站在禅室门前,柳南星先贴耳听了听里面动静,里头静的出奇,朝高廷摇了摇头。
高廷微蹙眉心,一把推开了禅室的门,一股腥咸臭气随之袭来,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二人俱是屏住呼吸,柳南星抬袖遮住了口鼻,而高廷眉心更加紧锁,他闭着眼缓了缓神,才踏进禅室内。
一进来便看见广王跪地歪着身子,他慢慢走近,看见广王身下已淌了一地的鲜血。
他瞳孔一滞,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广王双手握剑,脖颈上有一道骇人伤口,他就这样死在了榻前。而皇帝则端坐在榻上,对眼前尸首视而不见,笑盈盈地看着走来的高廷。
“廷儿?你也要同朕叙旧?”
高廷站在血迹一步之外,注视着地上广王的尸身,并未回答皇帝。
他对身侧的柳南星道:“先让人将广王殿下安置好,待天亮后一同返回盛安城。”
柳南星道了声是,随即让人将广王尸身抬了出去,而地上仍旧残留着广王的血迹。柳南星捡起那柄带血的宝剑,高廷朝他伸出手,目光始终落在皇帝身上。
柳南星将宝剑递到高廷手中,顿时血染污了他的手,也污染了他华贵的袍子。他毫不在意,握着剑一步步走向皇帝。
他无视地上血迹,做工精良的白靴从中踩过,在地上留下一行血污脚印。
皇帝看着高廷一步步走来,逐渐显现出惊恐,他慌张质问:“你要做什么!难道要弑父弑君不成?”
“儿臣不过是要将宝剑还给父皇罢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温良恭让的模样,若非他手握染血长剑,便还是那个风光霁月之人。
他身上沾了血,一切都是不同的。
高廷满身寒意,皇帝看着他手中长剑,眼中露出畏惧之色,伸手去夺那柄剑,却被高廷紧紧握在手中,根本动弹不得。
皇帝抬眼看他,而高廷也正盯着皇帝,他眸中尽是平静,仿佛在看着的不是皇帝,更不是他的生父,而是一件死物。
“父皇,这是儿臣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从此断绝父子亲情,只论君臣。”
这话令人出乎意料,皇帝瞳孔猛地一滞。
“方才你亲手断送了兄弟之情,待你接过这把剑后,请务必同皇叔那般自戕而亡。你活着是南虞抹不掉的污点,便会让南虞百姓一直对朝廷心怀失望。”
“身为掌权者,不该让百姓总记着朝廷过去的不堪,对不对?”
皇帝眼中的惊恐慢慢放大,惊恐之下映着高廷平静的脸。
高廷并没有等皇帝回答,“君臣父子,待你死后,朕同你的君臣恩义,也就彻底了断了。”
高廷手上松了力气,那把沾血的长剑落到了皇帝手中,他随之慢慢后退,退到那滩血迹后,然后对着皇帝跪下。
“高廷在此拜别先皇。”
皇帝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又垂眼看向手中的剑,剑身满是血迹,就连他的手上也沾了血。
那是广王的血,他手上一软,剑脱手掉在地上。
高廷起身时,听得叮当一声,扫了一眼地上的剑,转身走出了禅室,徒留皇帝独自枯坐禅室,失魂落魄,恍若将死之人。
外面风雪不止,反而越来越大,高廷一步步走下禅室台阶,只身站在风雪中。风带着雪花吹向他,衣袍在风中翻飞作响,他抬起沾满鲜血的双手,白色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消融化成一滩血水淌下。
一片洁白中,唯他身后有一行红色脚印,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在风雪中大笑起来。
笑声在风雪中不散,他慢慢蹲下身,华袍裘衣逶迤在雪地中,伸手从地上掬起一捧雪,晶莹纯质堆在血红的掌心,轻轻一捻,白雪又染成了红色。
果然,越是干净的东西,越容易被污染,也最容易让人想要毁掉。
他就着雪擦去手上血污,可手上的红色如何也擦不干净。
如今权利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知道皇权是肮脏,以为上面沾满尸骨鲜血,甚至爬满蛆虫,可他没想到皇权是一种毒,触之则附骨生疽。
方才禅室内发生的一切,便是最好的证明。兄弟相逼,广王之于皇权,何尝不是死去的伯仁?
他自小就视挽救南虞为己任,即便有蚀骨生蛆之患,可为了南虞和百姓,他也要成为那个掌权之人。
他低下头,看见脚边被染红的雪,落在一片茫白之上,极是刺目,仿佛溅在宣纸上的朱砂。
他仰起头望天,透过光秃秃的银杏枝丫,看着灰黑的夜空,雪片簌簌落下,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高廷闭眼无声长叹,吐出的白色雾气在黑暗中缓缓升空,眨眼间消弭不见了。
他重新睁开眼,从雪地中站起来,大步朝寺门走去。柳南星连忙跟上,带领一行人马离开了玉华寺,他们带上了广王的尸身,而皇帝则被软禁在寺中,直到他死。
高廷突然很想见一个人,那个沉静如莲的人,那个正在寝殿中等待他的人。
她此刻又在做什么?
或许还因为担忧而辗转难眠,又或许等得她不小心睡着了,可无论怎样,他都知道她是在等着自己回去。
而他正要回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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