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是漠北养精蓄锐、休养生息的十年,亦是大晟丰亨豫大、无垠显赫的十年。
华贵的车马一路平稳地驶入皇城,桑岚透过被风扬起的帘隙向外看去,隐约可见道路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脸上的表情或是惊奇或是艳羡,内敛者小声交谈,外放者高声呼喊。
不时有悠扬的乐曲自两处的楼台处传来,伴随着人群的来往以及商贩的吆喝,不经意间便营造出一副太平盛世的图景。
桑岚缓缓收紧置于膝上的手掌,半晌后缓缓吁出一口气。
疼痛使他终于升出点儿真实感——这儿不是漠北,不是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王朝,它繁华、鼎盛,有着与漠北截然不同的风光。
沉思之际,马车停稳,门外传来一声恭敬的轻唤:
“殿下,王府到了。”
桑岚收回神思,坐直了身体,微微清了嗓子才低声回道:“好。”
他不知道寻常女子应该作何姿态,但思及往日里阿姊表现得并不娇弱,下车时便并没有在意一旁的婢女伸出的手,径自下了马车,倒叫那迎接的婢女微微一愣。
直到站稳以后,桑岚才想起此时自己头上正盖着盖头,于是便欲盖弥彰地将手搭上了女婢并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臂,轻咳一声,“抱歉,有些着急了。”
且不说未来王妃的道歉一个小小的女婢是否受得起,光是这话中的含义就分外地惹人深思。
——着急什么?着急嫁予这病弱的彧王么?
桑岚没管自己这句话给旁人留下怎样的冲击,只由人引着缓慢踏入了王府。
进到这儿,就真的是半点退路也无了。
*
是夜。
布置得简雅却不失礼数的婚房内,月色轻拢,烛火摇曳。
经历了漫长的行路后,饶是桑岚也忍不住有些疲惫,但他仍强打起精神,思索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应付他那位名义上的“夫君”。
但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来人,反倒是堆积已久的疲倦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涌现上来。就在他即将忍不住阖上眼皮之际,门口处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响。
“吱呀”一声,犹如细雨拂过梧桐,微若无声,桑岚却警觉地动了动耳朵,立马坐直了身体。
房门被人自外部打开,首先传来的是一阵轮子碾过地面的细小声响,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略显急促的轻咳。
桑岚盖头下的一双长眉微微蹙起——看来这位彧王,确实传闻中所言那般,病得不轻。
车轮行进的声音至他身前便戛然而止,来人并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沉默地打量着他,几息之后,他才听见这人低声开口:“抱歉。”
桑岚一愣,还没等他从这声道歉中细想出七八种答案,便又听见这人开口。
“孤身体乍然不适,便服了些药休息着,这才来晚了些,烦请王妃见谅。”
来人语调轻缓,许是长久咳嗽的缘故显得有些沙哑,初听时只觉得说的话温和有礼,但细品之下却能察出点久居高位之人所独有的雍容华贵。
桑岚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倒宁愿对方整晚都别出现。
于是,谢流庭便见到眼前的“新娘”沉默地摇了摇头。
温润的眉眼间泄出一丝意外,他原以为漠北的女子生性泼辣,让人久等,更何况是新婚之夜,就算是身为王爷大抵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这位公主殿下倒是意外地宽容。
事实上,桑岚确实也不是什么稳重的性子,但因着怀揣秘密在身,加之又是陌生的国度,便也只能耐下性子,扮出副懂事的做派。
只是他表明态度后,那位彧王又不知因何而陷入了沉默,重新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那么,孤可以掀盖头了么?”
桑岚来时按照规矩身着大晟女子出嫁时的嫁衣,样式极其繁复,头上还戴着华贵的凤冠,先前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许久,此时想要点头回应时才发现自己的脖颈早已被压得僵直生疼。
为了避免出糗,桑岚缓了口气,迫不得已闷声应了个“嗯”字。
纵使刻意控制,他的嗓音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玉润珠圆,反倒是透出点模糊性别的清亮。
谢流庭握着喜秤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紧接着手腕微动,杆尖抵上喜帕的一角。
盖头掀开,面对着的两人具是一怔。
透过满室明亮的烛光,桑岚第一次看清了这位传闻中的彧王殿下。他原以为这位久病缠身的五皇子估摸着应是副面无人色的病鬼模样,但其实不然——
眼前的男人生得一副极其俊美的温润公子模样,眉目深邃俊朗,一双狭长的凤眸瞳色极深,细看之下宛若深冰之下的寒石,独独肤色冷白,唇色亦是极浅,隐约透出些抱恙之气。
对方半倚在木制的轮椅之上,意外地并不孱弱,反而清隽挺拔,握着喜秤的那只手瘦削苍白,掌背骨节的纹路微微撑起,隐现出脉络分明的青筋,手指修长,倒是显出些冰雕玉琢的漂亮。
桑岚不过看了几眼,在发现对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后便飞快地垂下眼眸,继续做出一副出嫁女子的娇羞模样。
反倒是那位彧王,望向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直白,就算他刻意不去看也实在是无法将之忽视掉。
谢流庭置于膝上的双手微微交叠,抬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漠北“公主”。
“少女”小麦色的肌肤在金色烛火的照耀下显出犹如蜜糖般莹润饱满的光泽,眉若远山,桃花瓣状的眼眸是清澈的湖碧色,烛光跃动间映出点波光粼粼的山河。唇似点朱,在这张称得上是浓墨重彩的脸庞上并不显得喧宾夺主,反倒将之衬得愈发明艳。
大漠异域风情以及那份源于旷野的张扬在“她”的身上体现得太过明显,即使有意收敛,但是名为“自由”的气息依旧铺面而来。
自由么……
谢流庭眸眼微垂,须臾后抬眼,唇畔浅浅挂上一个清润的笑。
“失礼了。”男人嗓音低沉又半透着从容,“王妃姿容绝世,孤不小心看着了迷。”
“——王妃可会介意?”
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纤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紧接着轻声回到:“……不。”
“那便好。”谢流庭低声笑了笑,继而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未曾做过介绍。”
“孤名谢流庭。”
——这人倒是没有在姓名后面加一些地位之类的后缀。
不过双方的姓名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之所以这么问,八成是出于礼数的缘故。
启程来到大晟之前,桑岚对于这位彧王的了解除去病弱,便是这人刻板且固执守礼。但就在方才,这位彧王还一本正经地夸赞过他的样貌,此举虽称不上轻佻却足够令人意外。
然而这人转头就做出这幅板正守礼的模样,实在是令桑兰有些反应不及。
“桑岚。”
虽然与长姊的名字读音相同,但在介绍时,桑岚却不知怎的私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桑岚、桑兰——这是在归顺大晟之后阿父重新为他与阿姊取的名字,桑姓译自本姓乌泽图尔,为阿姊取名为兰,是希望她品性高洁、坚定勇敢,而“岚”字在大晟语义中为山风之意,阿父希望他永远自由如山间之风、透彻如晨晓之雾。
或许是远离故土,桑岚难免因为一些他物忆起熟悉的亲人。
“是个好名字。”一道温声的赞叹不着痕迹地换回了桑岚的理智。
他掀起眼皮乍然看向眼前的谢流庭,那人面上始终挂着宽和的浅笑,一眼望见只觉得这人亲切友善,但或许是出于草原人野性的直觉,桑岚敏锐地捕捉到眼前这人藏于骨子里的疏冷。
脊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不是漠北,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人,他也断不该在与对方交谈时轻易走神。
其实这原也不过是件小事,但桑岚神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便不受控地开始将一些细节之处无限放大。
谢流庭看着眼前显得有些紧张的人,凤眸中溢出些无奈的笑意,“王妃一路舟车劳顿,定是乏了,不若今晚便早些休息,孤且唤人来为你梳洗。”
随后,又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部,话语中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避讳:“孤患疾已久,如今这副模样恐怕难以行事,便不多叨扰王妃了。”
说着缓慢操控着轮椅向着门口行去。
“等等。”
意料之外地,谢流庭听见他这位从始自终便少言寡语的王妃低着声开口了。
“你不在这休息么?”
桑岚见人转身就走,还在疑惑着这人大晚上的要去哪里休息,但又忽然想起这人是个王爷,王府上下哪个房间不是对方想住就住?然而还没等后悔,就见那人依言转过头来。
蓦地对上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桑岚到嘴的“王爷”莫名其妙打了个弯儿,一出口时竟变成了——
“夫君。”
这下不只是谢流庭愣住,连桑岚也忍不住燥了个大红脸,他张了张口,连忙补救道:“王爷。”
谢流庭实在没忍住笑了,真实的笑意一点点渗进那双漆深的眼眸,连那副略显凉薄的嗓音里都含了几丝笑,“王妃可是愿同孤一同就寝?”
桑岚难得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见这人停在原地,似乎非要他给一个答案,他抿了抿唇,应声道:“愿意的。”
谢流庭不由地觉得这位漠北的公主、他新晋的王妃着实有些意思,分明挽留的人是她,此时抿着唇闷闷不乐的人也是她。
“当真?”他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当真。”
这一次,他的小王妃抬起头,微微扬声回应了他。
真有趣。
“那便有劳王妃了。”谢流庭笑着重新扭转了轮椅。
新婚之夜新郎不在新房留宿,确实容易引起他人非议,这位初来乍到的小王妃大抵也是存在着此类的担心。
罢了,谢流庭指腹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把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桑岚醒来时,谢流庭已经不在身侧。昨晚俩人入睡时用被褥隔开了一条分明的界限,而属于谢流庭的那一侧已经变得冰凉。
这一晚他顾及着身份的缘故起先并不敢睡得太深,但到了后来实在是抵不过疲惫便睡了过去,但好在他是合衣睡的,今早醒来时衣着完整,也未见卫兵之类的人冲进来捉拿他,想来身份应未被人发现。
思及此,桑岚缓缓地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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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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