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啊,是康熙年间那场大地震中幸存的村子,相邻的村子,连房带人,已经沉到海底很多年了。见两个小青年不相信的样子,老奶奶一脸认真的讲,老年间出海的渔民啊,在海水里见过石头屋、石头墙、石头碾,还见到过石头井。退潮的时候,海边被海浪冲出来很多瓦片,自己年轻的时候去赶海,不知规矩,把瓦片捡回家,还被婆婆用拐杖一顿好打。跌大潮的时候啊,如果漏出石头台阶,可不能站上去。那是老村子的路,上了那条路,就迷瞪了,不知道回家了。八字软的人啊,还能看到路的尽头有人在招手,可不能应承啊,答应了,就被迷了魂魄,就跟着他们去海底了。海底有个让泥沙淹了一半的桥,上了这座桥,就不想回家了。
见他俩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老奶奶很认真的跟他们俩说,人啊,要认真的对待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东西,一只鸟、一只兔子、一朵花、一根草,水中的一个漩涡,天上的一朵云,树梢上的一缕风,都不是普普通通没有生命的,它们都有灵魂,都有想法,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来完成修行的。咱们修成了人形,也不比它们高一等。不能随随便便的掐花、踩蚂蚁、抓兔子,扰乱人家的修行。下雨咱就躲着,不是为了怕淋湿衣服,而是为了躲开雨滴,人家落到地上是种花润草的,也是修行…………
听说迟骋的名字,老奶奶眼神一亮,拉风箱的手听了下来,探着身子问迟骋老家在哪里。迟骋低着头,正弯着腰用铁锨和稀泥,嘟哝了两句,连近在咫尺的汪海潮都没听清楚。老奶奶等了一会儿,似乎忘了在等什么,自顾自的又坐端正了,一手慢慢的拉着风箱,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她娘家也姓迟。“迟”可是个老姓啊,商朝就有啊,分了七个支、八个源流啊。咱这个地方的迟,跟台湾的迟,是一家子啊,族谱上连字辈都一样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哪!从这个村出去啊,翻过那座山,山那边的村,全村都是姓迟的……
汪海潮听的认真,用胳膊肘碰了下迟骋,笑着问:“哎,我说,你老家是不是这里的?要不要回去看看?”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迟骋低头挥舞铁锨,压根儿没打算理睬他。
迟骋很想回去看看,可是不知道该回去看谁。
汪海潮那个时候就是个全能无敌万人烦,全区队都知道,别看他块头大,他就是个宝宝,不对,他是贝贝。刚开学那会儿,他爸他妈,隔着操场外边的铁栅栏看他训练,他妈鼻涕一把泪一把,“哎呀,我的贝贝吃苦了”,搞得操场是万籁寂静,大家面面相觑,谁是贝贝?谁吃苦了?吃什么苦?等到大家搞清楚了之后,恨不得上去一人一拳头捶死这个娇气的汪贝贝。不过,这个汪贝贝脾气好,确实能吃苦,跟大家也玩儿的好。那么大个区队,能跟迟骋玩儿一起的,也就是这个能文能武、能屈能伸的汪贝贝了。
听到汪贝贝的嘀嘀咕咕,迟骋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想说话:“看什么看,我没家”。
“什么?”汪海潮没听清楚,多嘴问了一句。
“我没家,孤儿院拆了”,汪海潮今天真的很想跟人说话。
汪海潮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想安慰安慰兄弟,肚子里没词儿,半天出来一句:“姓党也挺好听的。”
“滚”,迟骋头都没抬,一边和泥,一边发音。
汪海潮熬了一个通宵,眼珠子快要疼掉了。这个通宵熬的难受啊,不是办案子,而是在医院急救。
昨天傍晚,案情讨论会上,讨论一起案子。案子很普通,继父性侵13岁继女,遭遇女孩子激烈反抗,用铁锤生生将女孩子打死,然后侵犯……事后,伙同亲生母亲将女孩子在自家果园中挖坑掩埋。恰逢教师节,一贯乖巧的女孩子连续几天不来上学,连去县里参加的教师节合唱比赛都耽误了。学校里的老师也都知道这个女孩子经常挨打,于是,几个老师商量着去家里找一找,看一看。见大门紧锁,但院子里的鸡鸭鹅狗都在,不像出远门的样子。可是,向邻居打听,已经很多天没见到这一家人了。觉得是事有蹊跷,便报了警……
这个孩子是老余的帮扶对象。
去年,市里搞了个退赃现场会,借用县里一中的操场,请了省电视台的记者来录像。这个小女孩儿作为学生代表上台给警察叔叔献花、系红领巾。老余那时候自己的闺女刚刚出生,正是“魂牵梦萦”的时候,看到这个小女孩儿,不禁仔细打量了几眼,心里想着,自己的闺女将来长大了,学习好,也能上台给警察叔叔系红领巾。这一打量不要紧,刑警的直觉,让他又多打量了几眼。小女孩儿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校服洗的干干净净,却有几处歪歪扭扭的缝缝补补,一看就不是成年人的技术。那衣服扯开的口子,看上去像大力撕扯造成的。老余觉得,这么乖巧文静的女孩子,不像是调皮捣蛋到能把校服扯破的程度。
会后,老余私下里找了县里的同学,同学又找了同学,人托人,找到了小女孩儿的校长。这才了解到小女孩儿的家庭情况。恰逢省里搞了个“一对一帮扶”活动,刑侦支队有一个名额,老余去找了政委,七拐八拐,跟这个小女孩儿建立了帮扶关系。
老余在校长和村长的陪同下,去了小女孩儿的家。没看出什么道道来。这是农村最普通的重组家庭,继父在码头上开车,两三个月不回家。母亲在家务农,闲暇了做做豆腐,赚点儿小钱。
小女孩儿很腼腆,不爱说话。后来熟悉了,她会给老余写信,称呼老余为“余爸爸”。
会上,老余一直低头不语。汪海潮担心的看着他。却突然发现,他搭在椅背上的手不停的颤抖,夹在手指上的烟掉在地上。汪海潮碰了碰他的肩,见他丝毫没有反应,却见他四肢僵硬、颤抖、呼吸节奏很快……
120来把老余拉走了。案子的社会影响太大,大家还要继续讨论案情,都走不开,政委和汪海潮跟着120来了急诊。诊断为神经官能症,呼吸性碱中毒。
老余躺在那里输液,政委急急忙忙赶回去了,汪海潮坐在墙角的排椅上陪着老余。
医院里的夜晚,灯火通明,却安安静静,像进了另一个空间,冷冰冰的。汪海潮看着老余,手伸向口袋,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已经夜里三点了。
可是,真的很想听一听迟聘的声音……犹豫了很久,电话还是没有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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