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你没事吧?”
思绪蓦地被打断,钟星婵一脸担忧地凑上来扶她,余光瞥见她泛红的额角,钟三小姐眉头一皱,当即便一脸不悦地撩起了车帘。
“怎么了?为何勒马勒得如此着急?”
驾车的把式顶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仓惶回头,“钟小姐。”
他指指前方,“是有人突然冲出来拦……”
话未说完,一灰衣男子便已经手脚并用地从车轱辘底下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果真功夫不负有心人,封小姐,终于让我见到您了!”
这男子正是消失了许久的万成耀。
自从数日之前封清桐下过吩咐,封府众人便个个都像防贼似的时刻戒备着他。加之他自己运势不佳,也不知是惹到了哪路的神仙,短短十日内便接连挨了两次打,这才致使他迫不得已偃旗息鼓,很是消停了一段时日。
然挨打归挨打,银钱却还是要讨的。
万成耀在榻上将养了几日,因着再近不得封清桐的身,重整旗鼓后便别开蹊径地盯上了芷雨的行踪。他一连窥视了人家数日,终于在今晨等到了封家的马车出府,于是一路尾随着跟来了此处。
“封小姐,您就帮人帮到底,再给我们一些银钱吧!”
他刻意择了条人多又狭窄的巷子,就地一坐便全然挡了马车的去路,瞧见封清桐无甚反应后又扯着嗓子哭嚎了一声,双膝跪行着往马车的方向挪了挪。
“您平日里堆金积玉的,这点银钱于您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却是我和我阿姐的救命钱。封小姐,您惯是菩萨心肠,今番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万成耀边说边抬起手臂,油腻腻的手指抖抖簌簌地探过去,明显就是想去拽封清桐垂落于车辕上的裙角。
钟席诀危险地敛了敛眸,他此刻还半揽半抱地将封清桐护在怀中,见状便不动声色地带着人向后挪靠了三分,袖摆掩盖下的左手微微一转,一颗打磨圆滚的小石子就已被他衔在了指尖,蓄势待发地几欲弹出。
他这厢尚且还端着个藏锋敛锐的戒备状态,身后的钟星婵却显然没有他这样多的顾虑。
钟三小姐自后探出头来,颇为果断地提起一脚,直接踹到了万成耀的肩头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她眯着眼睛将万成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之后突然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继续道:
“救命?你想要桐桐救谁的命?救你这个无底洞的烂赌鬼的命?”
万成耀被她说得一愣,“什么无底洞,只要再来一把我就能翻……”
他倏地止住话头,贼眉贼眼将四周扫视了一圈,很快计上心来,捂紧肩头的创处便佯装虚弱地倒在了地上。
“贵人不施舍便不施舍了,怎么还能直接动手呢?”
“哎呦,哎呦!权贵欺压良民了,权贵就伴打人啦!”
他惯是个搬弄是非的好手,歪曲事实的话语吵吵嚷嚷地喊出去,接连激起来的动静很快便惹来了一大群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钟星婵被他没脸没皮的做派惹得怒气上头,在一片指指点点的窃窃之声里愈加沉了眉眼。她挑唇嗤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掀起车帘,袖子一挽便打算直截了当地下车教训人。
封清桐伸手拦了她一把,“阿婵。”
她安抚一般拍了拍钟星婵的手臂,娴静的眉眼间是惯常的平和与镇定,“我自己来解决。”
说罢从钟席诀怀中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提裙迈下了马车。
……
安都城已经进入雨季,方才明明还是一片晴空万里的郎朗艳阳,眼下不过一时三刻,天边便已郁郁积了一层彤云。
浅薄的日光透过房檐稀稀落落地洒下来,益发显得坊间暮气沉沉,封清桐穿着一身竹青月白的对襟长袄立于其间,春日的浅青淡绿交织累叠,反倒成为了此等晦冥黝黯里最为鲜明的一抹亮色。
众人的视线不由跟随,一路目视着她走到万成耀身前站定。少顷,但见她依旧神安气定,仅只动动双唇,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问了一句,
“万成耀,你阿姐有没有同你提过,我记性很好。”
万成耀原本还在扯着嗓子死命哀嚎,他打定了主意,誓死摆出一副无赖样子,只待封清桐这等大家闺秀迫于颜面,不得不当众向他服软认输。
他甚至都做好了被这矜贵大小姐踢上几脚发火撒气的准备,不想封清桐却从始至终都彬彬有礼,甚至还出人意料地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是以他当即一愣,口中哭嚎也同时停了下来,“什,什么?”
封清桐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她无比镇定地将话头抢过来,长袖一叠,竟是开始自顾自地一笔笔报起了从前那些她接济过万焕儿的银两账目。
较之于空洞的否认辩解,准确且直观的数额本就更不易遭人置喙,加之封大小姐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色柔缓清灵,所述之言又条分缕析,故而比起撒泼打滚的万成耀,出言有章的封清桐显然更容易令人信服。
莫说旁人,就连万成耀自己一时都怔住了,直至封清桐表述暂缓,他才好似回过神般嘴巴一张,试图重新大喊大嚷着混淆视听。
只可惜钟席诀借着整理袖摆的动作轻轻晃了晃手臂,他便猝然失声,嗓子里像是被人强行塞进去一块软骨,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近的一次是在十日前,我给了你姐姐三十两。”
封清桐垂眸望向万成耀,
“万家二老早年间相继去世,只余了你姐弟二人相依为伴,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你姐姐的境况也并无不妥。我竟不知,你还需要多余的银两去救谁的命?”
普通的农户人家一年也用不了三十两,围观人群齐齐噤声,继而便如滚油入水般切切议论起来。
“三十两银子?!这小贼真是好大的胃口!”
“是啊,本以为是个受尽欺辱的可怜人,谁知却是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
“老话说得还真对,升米恩斗米仇,这世道啊,乱喽!”
……
不过撩个帘的功夫,原本一波倒的口风便已囫囵转了方向,万成耀被这一声声的奚落激得面红耳赤,不远处又已有巡逻的衙役欲要往这边来,他不得已麻溜儿爬起身来,恨恨瞪了封清桐一眼。
“你,你给老子等着!这事儿老子和你没完!”
万成耀忿忿咬牙,无奈喉咙仍旧发不出声音,故而也只能凶狠地做了个口型,撂下一句威胁后狼狈逃走。
……
眼见着没了热闹瞧,众人也随之四散离去,远处复起一声闷雷,天边乍白,斜风细雨倏然而至。
钟席诀撑着油纸伞大步跨下马车,赶在雨丝侵袭之前及时为封清桐撑起了一片干爽的天地。
“姐姐好厉害。”
他目不转睛地望向封清桐,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她一句,秾丽的眉眼蕴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似是细雨过后的碧波湖面,满是潋滟的风情。
封清桐抿唇浅笑,“这没什么的。”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鞋面,因此也错过了钟席诀那可以称之为深隽的专注眼神。
“雨下大了,咱们快回马车去吧。”
钟席诀收回视线,将伞面愈加往封清桐的方向偏了偏,“好。”
***
转眼到了三月底,自马球比赛后便匆匆离家的秦以忱终于得空往钟府递了封信,只说大理寺的公务又生变故,他大抵无法在清明节前赶回来了。
钟星婵头一个将这消息带去了封府,她窝在贵妃榻上扼腕叹息了好一阵,转身瞧见封清桐强掩失意的眉眼,便又提议着午后出去逛逛,正好买些贴己的东西,搭着家书一道给秦以忱寄过去。
封清桐偏头想了想,“官员的家书要走驿站,驿使差事重,捎带大的物件必然不便,咱们不如去庙里求上一枚平安符?夹在书信里,如此也能顺利畅达些。”
二人遂询谋佥同,未时不到便乘着马车去往了城南的仁善寺。
距离山门尚有一段途程时,封清桐就已敛裙下了马车,双手合十,眼眸阖拢,颇为严整地对着大殿的位置躬身拜了拜。
她端着个一秉虔诚的认真姿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悠长叹息时也只轻轻翘了翘唇角,继续心无旁骛地恭正行礼。待到三番叩拜完毕后才睁开双眼,转身牵住钟星婵的一只手询问道:
“怎么了?”
钟星婵又叹一声,“我那木头大哥究竟何德何能啊?竟能得你如此牵挂!总归咱们今日也到了庙里,不如就向住持求上一碗能使人立时开窍的符水,给我大哥喝下算了。”
封清桐被她逗笑了,“我也不只是为了兄长才叩拜的,还有娘亲和爹爹呢。况且世上若真有这样的符水,元元之民岂不都能豁然开悟了?”
她好心情地同她打趣,“如此,我自己也必定要来求上一碗,来日明了心通了窍,保不齐还能考个状元当当。”
钟星婵啧啧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桐桐,你确实是需要喝一碗的。”
封清桐佯装恼怒地去挠她的痒,“好啊,你居然敢暗讽我糊涂昏聩?”
二人登时嬉笑着闹成一团,好一会儿后,封清桐才抬手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花,
“不玩了不玩了,现下幸好还是在山门外,一会儿过了山门殿,可不能再像这般无拘轻……”
她突然一顿,眉眼微颦,似有所感地望向了不远处的灌木丛。
自打十方街那日被人当街拦过一次马车,封清桐便有意加强了周身护卫,直至后来得到一张万成耀的赌坊借据,并据此将人送进京兆府衙门后,她才逐渐减少了外出的护从。
此时此刻,数尺高的青色林海里一片寂寂,唯有几节绿枝正迎着微风袅袅款摆。
钟星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封清桐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
她复又拉起钟星婵的手继续前行,只是这次却几不可察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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