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到了后半程,韩容清精力不济,将阿胶汤饮尽之后便提前离了席。
芷雨领了自家小姐的命令,一路将人护送至主院,不消片刻复又疾步返归,却是倾身上前,探至封清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封清桐执箸的手一顿,“嗯?”
她瞥了对面的曹靖昌一眼,很快调整好神色,随意寻了个借口的离席,同芷雨一起来到了屏风后。
“你说那些退回给曹家,但是又被他们堆在府门前不愿收回的东西,方才都被一辆无主的马车给撞烂了?”
芷雨连连点头,
“是咱们的人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半刻之前,打街角冲过来一辆不知谁家的马车,车辕又长又宽,车体的四角还都包着精铁,横冲直撞地便从成国公府门前跑了过去,将那堆了一地的礼物尽数碾了个稀碎。府门前的两个小厮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马车便已扬长而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小丫头说着,乐呵呵地双手合十拍了一掌,
“真是活该!这世间哪有逼着人家收礼物的道理?曹家为了能娶到小姐,将无赖都耍到咱们眼前来了。这下好了,满满当当的一车东西,咱们丁点儿没多沾,他们丝毫未少缴,赔了夫人又折兵,简直是大快人心!”
封清桐也抿唇笑了笑,“东西既是在成国公府门前碎的,那便同咱们没有任何相干了,你将府里的人都速速叫回来吧,别让曹家人发现了,再落下什么话柄。”
芷雨点头应下,“好嘞小姐,奴婢这就去。”
她说完这话便兴冲冲地推开偏门跑了出去,几缕凉风就此沿着开启的门板顺势灌入,封清桐站在风口又衣衫单薄,此刻被风一吹,不自觉便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温暖的小手炉自后塞入她手中,与此同时,一高大身影显在眼前,就势挡住了半阖的门板。
“姐姐别站在风口。”
钟席诀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轻声细语地垂首叮嘱了她一句,继而又敛袖探臂,将房门重新合了住。
他方才在席上吃了些酒,此刻醉意散开,眼尾便隐隐泛了些红,那点浅淡的绯色点缀在他冷白的面皮上,益发衬得他容色昳丽,过分的精致俊俏。
“当心受了凉。”
封清桐将手炉拢进掌中,莞尔点了点头。
“方才芷雨同我说……”
她颇为谨慎地压低声音,隔着丝绢的屏风踮脚望向前方,却发现曹靖昌不知何时已经被灌醉了,现下正软塌塌地趴在桌沿边上,一副半死不活的颓靡模样。
燥郁了一整晚的心绪于是愈加松弛,封清桐索性松开半掩的唇,将芷雨带回来的消息尽数讲给了钟席诀。
“也不知是哪家的马车,阴差阳错地帮了我的忙,只是曹家若将这事就此揭过倒也罢了,怕就怕日后追究起来,我还不知该向谁还了这个人情。”
钟席诀挑挑唇角,先是颇为捧场地叫了句好,而后又温言软语地为她解悬心,
“我知姐姐惯来都是个不喜麻烦别人的性子,但既是无主的马车,姐姐便也不必因此而徒生负担了。世间牵连千千万,怎么可能每一桩人情都还得上?”
他顿了一顿,旋即又正正颜色,郑重其辞地补充道:
“更何况,若依我看,该是姐姐平日里为人太好了,好到上天都看不得那等卑劣之辈肆意败坏姐姐的名声,这才特意安排了人去教训他。”
“席诀。”封清桐垂眸笑笑,“你又在说胡话了。”
她引着钟席诀重新往圆桌的方向走,“对了,你今日怎的突然会来?晌午时才听阿婵说你昨夜被公务绊住了脚,寅时时分才堪堪回到府中,我还以为你要休息上一日呢。”
钟席诀回道:“我自然是来给姐姐送东西的,适才回廊上的话不过就是说来骗骗曹靖昌那傻子罢了,我既登门用膳,怎么可能不给姐姐带礼物?只不过的确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姐姐只当个消遣,拿着玩儿吧。”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雕花的木盒递过去,封清桐伸手接过,托于掌中打开,发现其中竟是几枚新制的点心模子。
那模子较之寻常的模具略有不同,通体是六瓣花的形状,尺寸较小,花蕊花冠的纹路却雕镌得格外精巧细致,且内里还镀了薄薄的一层镀锡,比起街市上惯用的模具,钟席诀送来的这套在制作点心时显然更容易剥离脱卸。
诚如钟二少爷所言,这东西的确不名贵,然寻遍整个安都城,却也没几家铺子愿意特地锻造。毕竟一来尺寸不标准,置购的人数便自然少;二来卖不上价格,相同的物耗时耗,做些摆件挂饰什么的,显然更容易获利。
旁人若是寻不到合心意的,将就将就便也凑合了,唯有一丝不苟如封大小姐,从头到尾都力求完美,遂才会通衢越巷地反复寻找。
“之前听姐姐说过,小厨房里的水晶糕模子过于大了,做出来的点心一个吃不完,半个又不够吃,我便依着姐姐平日里的习惯自己做了一套,姐姐下次用来试试。”
“席诀。”封清桐眼睛一亮,“多谢你。”
她急不可待地将东西取出来,上翘的唇角简直压都压不住。
高门大户里长起来的千金小姐向来不缺金玉珍宝,唯独对这些贴合心意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封清桐用自己的手掌比了比模具的大小,继而又抻臂将其举起,欲要凑到烛台底下认真地瞧上一瞧。
……
侧头的瞬间忽觉一道深切的视线极具占有欲地沉沉落到她身上,封清桐本能一顿,下意识回首望去,却发现钟席诀已经提步转身,朝钟星婵的方向走出了几步距离。
她愣了一愣,随即又敛眸莞尔,只当自己今日太过疲惫,这才无端生出了些奇怪的错觉。
……
转眼已到亥时,成国公府的小厮上门接人,钟席诀指挥着管家将醉醺醺的曹靖昌扶上马车,目送其走远,而后才恭而有礼地拜别了韩容清,欲要带着钟星婵一道回府去。
兄妹两个一左一右坐进车内,直至马车驶过第一条巷道,钟席诀才扬声喊停了把式,撩着衣袍欲要下车。
“钟小诀,你做什么去?”
钟星婵半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嗡然的语调里含着些浅薄的醉意,“都这个时辰了,你还有事要忙吗?”
钟席诀反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嗯,蒲毅还在司狱司等我,你先回府去。”
他转而叮嘱青芝,“三小姐今日饮了不少酒,回去替她煮碗醒酒汤,伺候她早些安寝。”
青芝应了一声,钟星婵也难得听话地点了点头,钟席诀最后替她理了理披着的外衫,这才放下车帘,举步隐入了黑暗里。
***
蒲毅彼时已经牵着连钱骢候在了巷道的另一头,钟席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就此驰骋奔去了距离安都数里之外的一座废弃校场。
晦暗无光的校场之中,几人正围着一辆四角包着精铁的马车左顾右眄,其中一人瞧见钟席诀来了便侧身让开,拱手询问道:
“钟副使,今日扮做小贩去京兆府闹事的两个兄弟都简单易了容,装成小乞丐的那位脸上也涂了厚重的灰,后续应是不会有什么被认出的风险。只是曹家的司阍该当瞧见了这马车的式样,咱们现下要如何处理?”
钟席诀抬了抬眼,“将马车烧了吧。”
他说这话时些微向上挑着唇角,身上穿着的明明还是晚膳时分那件倍显亲和的杏粉长袍,然此刻立在无光的暗夜之下,却是莫名令人生出几分畏惧。
询问的那人顿时语塞,“将马车烧了?可是,可是那上面有精铁啊。”
况且也不止是精铁,这马车是他们特地找人赶制出来的,样式虽不豪奢,用料却是一等一的牢固讲究。
加之钟二少爷要得又急,耗费的银两就像流水似的散出去,别说月月只能拿固定俸给的他们了,就连有些家底的蒲毅看在眼里都觉得肉疼。
钟席诀没说话,自腰间取出一把匕首,足尖一跃便跳到了马车上。
他单膝抵上车辕,右手持刃向下一划,那包着精铁的马车一角便如一块烂泥似的,被他无比轻松地囫囵削了下来。
“精铁不易融,将剩下的三个角都如这般削下后带走,剩下的一把火烧掉,现在就烧。”
蒲毅点头称‘是’,连同另外几人吭哧半晌后才将精铁取下,继而又将马车砍得七零八落,浇上火油,最后才退到一边,扬手往里头扔了个燃着的火折子。
轰——
灼灼烈焰即刻冲天,涌起的热浪瞬时将围观的几人都逼得不自觉偏头侧首,一片猩红的火光之中,唯有钟席诀嵬然不动,唇边扬起的弧度虽未撤下去,眼底却已是一片冰冷。
“继续盯着曹靖昌,他若再敢造次,也不必留什么情面,罩上麻袋拖到暗巷里。”
“直接给我揍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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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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