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发生了何事?”陈阿七不知还有更令人绝望的境地。
“那一日我从小银姐家刚回来,王麻子他爹王大柱领着村中几个强壮男子把我给捆进了麻袋,将我运送到一间公堂,我只听到唢呐吹响声音苍凉,一睁眼却看到两个阴婆压着我和一个排位拜堂,竟是王大柱把我转卖配了冥婚”,吴以莲声音颤抖:“那一晚我被推入了棺材,我的人生也被推入了深渊”。
陈阿七见她神色无常,知道她早已绝望,被父亲卖给瘸子后,又被夫家配了冥婚,放在谁身上都得发疯。
“我的女儿也被王大柱抢走,我害怕她步我的后尘……”吴以莲提及女儿哽咽起来,继续道:“世人皆骂我阴气重、不吉利,我也自知这辈子完了,每当悲痛欲绝想要赴死时,我去寻过小银姐,但得知她的儿子李甜甜因冲撞了被剥了皮的前任县令失了魂,李文农又名落孙山,小银姐也总不在家,李文农说她去织坊做活了”。
陈阿七看着眼前女子有着那么惨绝人寰的经历,不过二十三岁却形色枯槁,暗淡无光,不忍道:“以莲姐姐,听你描述我能想象到六年前你是那么肆意自由,十分鲜艳,无奈是他们禽兽不如,这不是你我的错”。
吴以莲错愕,她和小银姐六年前河边说的话竟如此相似,忍不住泪目。
“还好你曾遇到小银姐,人人都道李秀才温文儒雅,苗小银与他生活定是幸福美满,可惜了这一场大火……”陈阿七见快到租住的农院,勉强抑制住对她的悲痛之色,让话题回到苗小银。
“才不是……”吴以莲本能的辩驳,却没了下文。
陈阿七注意到她犹豫的眼神,停住脚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以莲姐姐,如若你不说,小银姐真的会被定个纵火杀夫灭子的罪名,按我大乾律法,此罪当诛”。
“你、我、她,皆是女子,我是这个案子中唯一的女人,你,要信我”。
吴以莲感受到她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崩溃大哭,趴跪在地上,朝着她连连磕着响头。
陈阿七拉她不起,遂相对而跪,额头抵着黄土。
吴以莲肩膀不停地颤抖:“昨日下午小银姐找了我,她说她要去求《典妻契》”。
陈阿七送别了吴以莲,望着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陈阿七五味杂陈,她是将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却不为自己,而是为曾给过她温暖的苗小银,洗脱冤屈。
她眼底的红色不退反增。
一滴泪落在脸颊,她不擦拭,迎风含泪,泪流不止。
过了良久她终于收拾好了情绪,缓缓转身,却见一辆高贵典雅的马车驶来,车厢由上等的丝绸装裹,雕梁画栋,停在院前。
下车的女子梳着丫鬟髻,只是发髻上的桃花不再,她刚站定便连忙转身,去扶车厢内的女子。
只见被扶的女子身姿婉约,头梳露紒髽,身着白色碧纱群,虽无宝玉点缀,却不乏清雅高贵。
“钱小姐,你怎么屈尊来啦”,来者正是钱静姝,陈阿七有些惊讶,她竟会来看自己这个“下人”。
“我从管家那里得知你搬出来住了,听闻城南发生了人命火案,得知你也被烧伤,怕你没有钱不舍得买药,伤口溃烂,正好我那里有上等的膏药,便给你送来了”,钱静姝打开手中的香囊,掏出里面的瓷瓶,递给陈阿七。
陈阿七惊讶加深,她打开瓷瓶闻了闻,是治疗烧烫伤的三黄膏,由大黄、黄芩、黄柏等中草药熬制而成,药效虽不及朱明聿给的金创药,却也是珍贵稀缺之物,忙欠身道“阿七多谢钱小姐”。
钱静姝从丫鬟春雪的怀中接过包袱,送至陈阿七的手中,暖心道:“你师叔和师兄毕竟都是男子,难免会有疏忽之处,我从布庄为你挑了些衣裳,知道你喜欢行动便利,这里除了衣裙还有些衣裤”。
陈阿七忙把瓷瓶收入怀中,接过包裹,虽未打开,但仅凭对包裹的触感,便知里面绝非便宜之物,推回到钱小姐的手中。
“阿七有些惶恐,无功不受禄”。
钱静姝见她不收,轻轻叹息:“我前日初次见你就觉得一见如故,有你在也抚平了我祖父去世的痛苦,我此行也并不是别无所求,听闻你当了仵作,家父又不善于断案之道,还望阿七尽力辅佐,为家父谋个生路”。
“我既已当仵作,自会尽心竭力,不过钱小姐言重了,此案不断,令尊慢慢查便是,为何说要‘谋个生路’”通过这两日,陈阿七确实了解钱滚滚虽读了很多圣贤书,家财万贯,却的确不善断案之道,但这怎么牵涉到了“生路”的严重地步。
“阿七不知,皇上有口谕,若半月之内查不出孩童失踪案,便让那锦衣卫祝九提了父亲的头颅进京”,钱静姝泫然欲泣,她刚没了祖父,不能再失去父亲。
“阿七只是仵作,人微言轻,恐怕难以……”
“阿七放心,父亲那边我已说服”。
陈阿七漠然,她刚得知苗小银和吴以莲的事迹,心中也想为她们发声。
钱静姝见她答应,拉着她的手开心道:“太好啦,阿七答应我了”。
“钱小姐,当心身体”。
“阿七,钱小姐好生疏,你喊我小姝罢。”
陈阿七见她真心欢喜,便询问道:“小姝”,她顿了顿,对这个新称呼有些不适应,“你识字吗?”
“我家小姐在钱老爷的熏染下饱受翰墨之教,祁宁县各处的生意平时也由小姐盘账清查,被百姓夸赞咏絮之才,岂能不识字”,钱静姝身后的丫鬟春雪开口炫耀道。
“那小姝知道何为《典妻契》吗?”
“放肆,在小姐面前竟说这些污秽腌臜之事!”
话音未必,丫鬟春雪便开口打断,冷眼望她。
陈阿七内心暗道,这《典妻契》到底是何物,竟引得春雪如此大的反应。
“春雪,不得对阿七无礼”,钱静姝温柔制止,遗憾道:“阿七,我虽读了女四书,却未曾听过这《典妻契》”。
陈阿七疑惑道:“女四书?莫非是东汉班昭著的《女诫》、明成祖徐皇后书的《内训》、唐朝宋若莘写的《女论语》以及明末儒学者王相之母刘氏的《女范捷录》?”
当今科举题目皆出自于四书五经,男子读《论语》、《大学》、《中庸》和《孟子》四书,其中包含古思想家的无穷智慧,而对应的女子读的女四书却不乏糟粕,强调事夫和贞烈。
“是”,钱静姝应道。
陈阿七眉头微皱:“那钱小姐,哦不,小姝可知《女诫》中的‘专心’?”
“《女诫》有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丫鬟春雪见自家小姐应答入流,她虽听不懂,却也洋洋得意。
“小姝果然文采斐然,那小姝认为此段是对的吗?”
钱静姝答的时候便有所不适,但她不敢妄议圣贤书:“大抵,是对的罢?”
陈阿七澄澈的眼神看向她的眼睛,两人皆不言语,片刻后两人都笑了起来,春风树下,肆意洒脱。
陈阿七不好直言诋毁被她奉为圭臬的圣贤书,更不会打破她十几年来建立的文学修养,她的眼神只是告诉了她:“或许这些书也有不对的地方”。
而钱静姝懂了,她在说或许你可以有思考的读书,她给了自己质疑的可能性。
“小姐,天色已晚,我们得回府了”,春雪不知她们在笑什么,但见天色已晚,提醒着自家小姐。
陈阿七目送马车离去,脸上的笑意淡去,想起不久前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皆是女子,皆在祁宁,命运却天差地别。
陈阿七推开院门,见师叔和阿寿师兄打扫着院落,昨日的灰尘不见,虽仍然萧条,却不再破败。
“阿七,你可终于回来了”,阿寿师兄跑至她身前,扶她进屋。
张天师上前看望她的伤势:“阿七啊阿七,下次若遇此时,可不要再逞英雄,你师夫若是看到你被烧得如此严重,定会心疼”。
陈阿七调皮的笑了笑:“师叔心疼阿七但说无妨便是”,但提及师父,她思念之情油然而上。
“这下不但救不了人,还把自己赔上公堂,你啊你”,张天师虽然言语责怪,却难掩关心之切,“你不是读了你师父的不少医书,怎么连包扎也不会?”
阿寿替她辩白:“阿七裙摆的步被她在冲进大火前撕了,浸水捂了口鼻,如果再撕,怕不是要露出大腿让人笑话哈哈哈”,说完自顾地笑了起来。
“咦?你这大氅不错,我来撕了包扎伤口”。
陈阿七连忙阻止:“师叔,这是别人借我的,我还要还呢”。
为给阿七补身子,张天师破天地亲自下厨炖了乌鸡汤,阿寿师兄抄了两个菜。
“哇,三个菜诶,师叔你不养老啦?”
“阿寿师兄你不娶亲啦?”
三个人斗嘴打闹,好不温馨。
忽然匆忙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七姑娘,祝大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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