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景十六年。
祝溯一纸奏疏直指宦官,“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而今阉党擅权,还请陛下明断!”
天子怒批,“诽谤君上,大不敬!”
放任阉党擅权是违背祖宗之法,岂不是暗讽天子,任用宦官是昏庸无道?
故革去官职,流放黔中!
八月烈阳天,蝉鸣乱耳,日光灼目,汗淌如江,羁押处外,昏恶熏天,人乱如畜,蓬头垢面。
羁押使正在核查这批流放的人员,一道扎眼的白,在默许下,穿梭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似是在寻找什么人。
忽的,定下步,急切呼唤,“先生...先生!”
铁链“哐啷”几声,祝溯回首,身旁站个稚气中透着正气,几乎是少年版的祝溯——祝其卿。
只一眼,峯督登时潸然泪下,泣涕涟涟。
曾经那个衣冠济济,两袖清风而正义凛然的大义之士,如今竟囚首垢面,与这些作奸犯科之人为伍。
昔日恩师沦落至此,他怎能不悲。
只见峯督双目赤红,努力压制着因悲痛而战栗的双手,双手捧包袱,恭敬鞠躬,递出,“先生,此去山高路远,您带些盘缠...”
“混账!”祝溯厉声打断了峯督。
纵使祝溯满身污迹,仍透着一股正气,极具侮辱的指着峯督的鼻子,“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么?谁要你替我准备这些了?”
峯督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背脊弓起,连同包袱都开始因为身体的震颤而颠簸,“先生,我只是想...”
祝溯向来清贫,又不受贿,可以说,除了身上这些破布和几件单薄的衣物,再无其他积蓄。
流放苦行千里,多的是需要银子打点的地方,何况那些个差役见钱眼开,若是身无分文,面对的无非是责骂和棍棒。
这样一来,都不知能否熬到黔中。
祝溯又何曾不知呢?
“够了!”祝溯完全不顾峯督的辩解,愤而离去。
祝其卿适时上前,将手举至胸前行礼,铁链相磨,“叮当”刺耳声音不断,偏偏垂下眼眸,故意不同峯督相视。
带了些贬损的意思。
恭敬又疏离,“峯大人,还请回吧。”
显然,祝其卿是瞧不起峯督的。
父亲从小教导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此人身为父亲的弟子,竟然这些道理都不懂!
若说祝溯是,知其果,而为之,那么祝其卿便是一知半解,而为之。
祝其卿固然习得了其父的正气,可他终究不过少年,并不懂手中无钱,究竟是多么寸步难行。
峯督身体僵直,手拖着包袱滞在半空,面上除了白,还多了几分灰,混着泪痕,原本清秀的脸,格外瘆人。
祝溯陡然拔高了声音,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怎么只有我是驴车!”
再看其他人,都是靠双脚硬走。
差役还头一次见这么给脸不要脸的,不自觉将牙咬得“嘎嘣”响,“这是浔阳公主吩咐的...”
祝溯立起眼,调转枪头,又怒向峯督,“这又是你去疏通的?!”
峯督霎时哑口,垂首不敢回应。
祝溯怒气更甚,唾沫星子飞溅,“好啊...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徒弟!入仕为官!不得勾结!”
“何况,还是个女子!祖法你都忘到哪里去了!”
既然祝溯坚决不肯上驴车,给脸不要脸,差役自然也不会惯着他。
将其推搡至人群中,任其徒行。
祝其卿被推搡得差点跌倒,挽袖一看,胳膊上几道推搡的红痕,心中极为不快。
他们家虽然清贫,但向来都是受人崇敬,哪怕下狱,私下也被人钦佩赤胆忠心。
何故受此辱?
不如说,自诩清流者,向来心有傲气,当下暗暗斥责:此人当真庸碌一个!
烈日炎炎,黔中路途遥远,此行注定不太平。
跋涉已有一月,因着太过炎热,差役们也有些受不了,终于是允许众人停脚歇息半刻。
这下就吸引了一帮百姓围观。
平头百姓不问是非,只知道这帮人或跌下高位,或欺行霸市,总之罪有应得,现在身份比他们还要低微之人。
“看我砸死你们!”
一人动手,旁人也跟着动手。
“啪嗒”一声,臭鸡蛋的味道在祝其卿的身上弥散开来,他双唇早已因为饥渴干裂,身形晃荡,双目混沌之际。
见到的竟然是高举着臭鸡蛋砸他的寻常百姓,恨不得把受过的苦、挨过的骂,尽数发泄在自己身上。
祝其卿愣神片刻,愤怒和委屈一并冲上脑中,此时他已顾不得什么礼节风度。
脖颈绷出数条青筋,冲着一旁坐在树荫下,正大口饮水的差役大喊,“你们没看见么!”
差役们对视一眼,忽的仰天大笑起来。
祝其卿顿觉被羞辱,绷着脸,顶着喉间的干哑,嘶声追问,“你们笑什么?你们笑什么!”
差役们笑得更狂厉了,前俯后仰,互拍肩颈,仿佛祝其卿是个天大的笑话。
其中一人忽的变了脸色,一闷棍敲在祝其卿腿上,“你这蠢货!”
还笑什么?你们这帮人就是半路死了,也不干他们的事。
祝溯比不得祝其卿年轻,心力交瘁,本还躺卧在地上,见势堪堪倚着树干坐起,“你同这帮人辩驳些什么?”
这话不是对差役们说的,而是对祝其卿说的。
差役们也不是吃素的,“呵”,骤然冷下脸,“这俩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约拾起棍棒,“啪啪”抡在手心。
霎时,棍棒如骤雨落下,哀嚎声不断。
打这事过后,祝其卿胜在年少,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
祝溯则不同,那是一日比一日消瘦,走路提不起脚,夜里更是止不住的呕血。
可,越是走不动,差役们就打的越狠,如此,循环往复,生生熬了半月。
终于,距黔中还有半月的路程,倒下了。
祝溯宛如一条濒死的狗,侧倒在地,双目圆睁,大张着嘴,有气进没气出,皮贴骨的胸膛剧烈起伏。
“起来!给我起来!”差役仍不依不饶的挥舞着棍棒。
祝其卿扑身上前,膝盖砸在沙石中,瞬间溢出血丝,有气无力,“大人...算我求您,让我爹歇会儿再走罢...”
“歇会儿?”差役眯起了眼睛,“也不是不行...”
祝其卿死一般的眸中,登时燃起冀望。
只见那差役来回搓着大拇指和食指,意思很明白:可以,得给钱。
祝其卿好不容易燃起的冀望又灭了大半,仍抱着一希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能不能先赊着...等明日到了黔中,就会想办法给您还上的,不,我们一定会给您还上的...”
话未毕,一脚已直直奔着胸口来了,“没钱?没钱还这么多废话!”这话惹怒了差役,拳脚相加,播土扬尘。
到头来,还是得上路。
祝其卿被打得鼻青脸肿,狭窄的视野中,堪堪窥见父亲的身影,颤巍巍扶起,顶着差役们的鞭挞,继续向前。
这日夜里,祝溯已完全丧失了身为人的心智,“哼哼嗤嗤”哀嚎不止。
祝其卿背对着祝溯,躺在他的身边,青肿的脸上只剩下麻木,闭着眼,他太累了。
旁人睡得迷迷糊糊,“吵死了!”随手抄起身旁的石子朝祝溯扔去。
“咚”石子砸在祝溯头上,“哒哒哒”石子又滚落。
这下彻底安静了。
终于安静了,祝其卿心想。
迷迷糊糊睡去,时隔数天,终于不必再守在父亲跟前,这一觉睡得很沉,再次醒来,又是烈阳天。
不知又过了几日,或许是一日,两日,又或者7日。
一行人碰上了送葬的队伍,照例,驻足避让。
据说是宫里宦官告老还乡,没过多久便仙去了,浩浩荡荡,檀木棺材,数人披麻戴孝,抱牌哭丧,满天的白色纸钱。
鬼使神差的,祝其卿蹲下身,偷偷捡了两张纸钱,藏入袖中。待送葬的队伍走到一半,他又嫌不够。
这回,他狠狠抓了一大把,贪婪的藏入袖中,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再三整理着袖口,确认没有漏出来,唇边忽的绽开一抹笑意,回过身,“爹,这下我们不用担心没纸钱烧了。”
那抹笑意僵在唇边,奇怪,人去哪儿了?
哦...他想起来了,原来是那天一早,差役照例驱赶他们上路,发现祝溯双眼发直,死去多时了。
随手将其曝尸荒野了。
他的眼前莫名浮现出,不久前,峯督手中那沉甸甸的包袱。
假如,他是说假如,如果,他当时拿了那些银子,现在是否会变得不一样呢?
祝其卿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为何,没有泪水。
数日后,抵达黔中,照理,祝其卿凭借自己的文采,替人写写字,教教书,也能凑活。
可惜,黔中这个地方的知府,偏是因祝溯弹劾贬谪至此的,因此对祝家怀恨在心,对祝其卿更是处处使绊子。
黔中之大,却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祝其卿犹如丧家之犬,身无分文,四处流窜,渴了,就偷喝点井水,饿了,就跟着乞丐一起讨点剩饭。
当初他和父亲离开云岫时,可曾料想过自己会是这种下场?
春红褪了几回,秋叶黄了几趟,衣衫褴褛的乞丐仰躺在城墙根下,随手捡来的破布敷面,酣睡正香。
不速之客忽的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掀开他脸上的破布。
似是受到了什么冲击,深呼吸一阵后,稳住了微颤声音,“祝其卿,走吧,我们回云岫吧。”
“嗯?”祝其卿懒懒打了个哈切,“祝其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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