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忆一下撞开堵在门口的宋晚。
啪的一声,灯光打开,屋内大亮。
屋子并不是太大,她两三步便走到了屋子中间。
凌厉的黑色高跟鞋沾染着脏污的泥水,在宋晚精心挑选的洁白地毯上留下了刺眼的脚印。
宋绮忆无暇在意,目光颤抖地看着那堆颜料和画具。
堆放整齐、使用痕迹明显,那幅一眼可以看出还未完成的画被人稳稳当当地放到雨幕之前,玻璃窗格挡了一切风雨,在明黄色的灯光下甚至有些宁静致远。
窗外黑压压的一片,闷雷滚动。
宋绮忆沉默地死死看着那一堆画具颜料,脸上的表情在脸边垂下的散发阴影里,看得不分明。
宋晚隐隐感觉到背后的凉意,心脏好像在颤抖,在惊惧,垂在身侧的手也神经质地抖动着。
紧紧握拳捏紧,看着那个不出一声的人,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宋绮忆开口,“宋晚,这些东西、是你的吗?”
她一动不动,背脊僵硬,声音被强装冷静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濒临失声的颤抖,“妈妈怎么不知道,我的小晚什么时候学会了画画啊?”
宋晚看着宋绮忆僵直的背影。
她瘦了太多了,本该合身的西服外套穿在她身上居然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心脏深处抽痛了一下,宋晚垂头看着脚下的影子,双手捏着衣摆处的布料不断捏着,“妈妈,你不是已经都看见了吗?”
或许……也许她会接受呢。
宋绮忆的呼吸沉重急促,像是喉咙里压着极大的火,需要靠这点不值一提的风来给扇灭,良久,宋绮忆开口:“你连骗一下我都不愿意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过来这边之后吗?是不是那个男的——”
宋晚打断,声音尖哑:“不是他!”
呼吸中枢好像发生了故障,宋晚急促地呼吸几次都隐约觉得缺氧,喉咙里艰涩得出奇,说话的声音都要被雨声给拍碎,“是……是我一直都会,一直都,有在偷偷画,不关他的事。”
“妈妈,我喜欢画画,一直都很喜欢,不关他的事。”
不等宋绮忆开口,宋晚闭了闭眼睛,继续开口,“妈妈,我只是我,我不是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把你自己的恐惧强行安到我的人生里了。”
不要在‘雕刻’我了,让我自由生长。
房间里陷入死寂,连雷雨声都破不开的凝重。
宋绮忆缓缓转身,脸上似笑非笑,僵硬又恐怖,瘦得颧骨微凸的脸在森白频闪的雷电里像是中古世纪里来的吸血鬼 “宋晚……你的意思是,我在阻拦你的人生?”
她说话的声音像从生了锈的小提琴琴弦里一下一下拉出来的一般,尖锐刺耳、生涩迟钝。
宋晚如气球一般鼓起的勇气一下被刺破,宋绮忆错愕又僵硬的表情一下把她拖回了那段被刻意遗忘掉的回忆里。
小宋晚兴高采烈地偷偷画了一幅画捧到她面前,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疯的母亲打骂之中,那幅画也成了碎片。
也是从那次之后,她才被告诉,在她的人生里,画笔,就是凶器,造成她人生的阴郁的凶器。
时隔多年,宋绮忆那个压在小宋晚身上的阴影又再一次朝她覆了过来。
宋绮忆话音刚落,就看见宋晚纤瘦的身体狠狠一颤。
“你怕我?”声音一下拔高,尖细得刺耳,夹着烈风暴雨拍打窗玻璃的脆响,在宋晚耳边炸响。
宋晚吓得狠狠一抖,不敢说话,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抖落了下来。
泪水滴溅在瓷白的地砖之上,水痕模糊不清,但宋绮忆就是死死盯着那一处,眼周泛起可怖的猩红。
忽然,她低声闷笑起来,笑声泛苦,在暴雨一阵又阵席卷而过的气氛里恐怖又酸涩。
宋绮忆看着宋晚,她不敢直视看她,柔顺的黑发垂在脸色,切切实实地在惧怕她,也切切实实地在无声反抗,心里像破了个大洞,被外面的寒风冷雨一下下地灌入,“你知道我一直不愿意让你碰这些,但你还是要碰。”
宋晚看着她的动作心下打鼓,宋绮忆的手在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放到了安静站着的画架上。
“妈——”
哗——
脆弱的画纸在画架的重量之下被砸破,堆放地整齐的颜料也被撞到,没完成的翠林被没盖紧的一些灰黑玷污。
已经隐约有艺术品模样的创作在转眼间成为蒙上一片灰纱的废品。
宋绮忆冷眼看着宋晚忙不迭地扑在那上面,“我一开始就不该同意你跑来这边上学,谈恋爱、画画、忤逆我,宋晚,你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语气尖刻讥讽,像从千年雪山上吹下来的风,冷到了宋晚骨子里,不断鞭挞着。
不是的、不是他。
宋晚心底无比清醒,无关叙斯白,她终究会忤逆她,她一直在忤逆她。宋绮忆或许说对了,她也许真的很像柏然,反抗的火苗一直在她心里燃着,无论是偷偷画画还是不顾劝阻来到家千里之外的东城上学,都是她无声叫喊着的反抗。
只是她的反抗好像总是那么微弱——今天的雨太大了。
宋绮忆看着垂眸不语,不声不响甚至不愿意为自己辩护的女儿,心底鼓动着的岩浆越发沸腾,一下一下撕扯着脑神经,冷声笑着,“你是不是早就厌烦我、想摆脱我了,你们都觉得我是个疯子!想摆脱我!”
“他当年是,你现在也是,你们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的人啊。”
“宋晚,你恨我,恨我十几年来阻拦了你的天性对不对?恨我硬生生剜掉你身上像他的痕迹。他当年也恨我,恨我搞砸了他的机会,恨我拦了他的路,所以惩罚我失去他,那你呢?”
宋绮忆感觉脑子里绷着的那个弦越来越紧,说出口的每一句嘶哑的话都落在上面,铮铮鸣响,吵得头疼欲裂。
“说话啊!我没生出个哑巴!”
烦躁感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宋绮忆濒临崩溃的神经。
“你是不是也要跟着那个男的抛弃我!”
“你给我抬起头!”
宋绮忆忽然一声冷斥,宋晚眼里的湿润不堪重负地砸到了怀里抱着的那些破纸里,尚未完全干透的颜料登时晕开了一圈水晕。
抬眸看着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的宋绮忆,泪珠不停涌出,近乎泣血,脸上一片惨白,不顿地摇着头,“不、不是的,妈妈,你冷静一点——”
宋绮忆打断她,“宋晚。”
目光像要吃了宋晚一样死死瞪着,好像她是她此生最恨的人,二十年来浑浑噩噩的怨恨这一刻倾覆出来,“你难道就不害怕啊,终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被最爱的人抛弃!”
宋晚呼吸急促,抽泣声喘鸣着,破碎了的理智抵抗不了来自血缘牵动着的那个人的尖刻的话,濒临崩塌的视线里看见宋绮忆瘦削的肩膀也在抽动。
急促的抽喘间说不出一句话,钝痛着的思维里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之间会到了这样互相伤害的局面。
“妈妈只是想保护你啊,我们母女两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我有什么错?”
宋绮忆失了力气,示弱似的跪坐在宋晚身前,瘦骨突起的手发颤着摸上宋晚的脸侧——
“宋晚,你也不要妈妈了吗?”
宋绮忆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恐慌,在看到宋晚牵着身边一个挺拔的男性身影的时候,尚且能维持理智。
明明,一开始是想好了要好好地劝一下宋晚的啊。
心动永远只是一时的愉悦,恋爱是最可怖的、会令人成瘾的毒。
她要把宋晚拉回自己身边的。
一向强势、说一不二的人居然在向宋晚示弱。
高权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那层名为保护,笼罩了宋晚二十年的浓雾被宋绮忆发丝间没来得及染黑的银色的光刺破了一瞬。
宋晚的目光模糊,眼睛已经哭得发涩,蹲身摸上宋绮忆的手,“妈妈,我永远爱你的,全世界里,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看见宋绮忆抬目,宋晚不忍却依旧倔强,因着宋绮忆的示弱反倒生出了勇气──
“可是,妈妈,他不会是柏然,我也不会是你。”
“妈妈,我不想再做你的提线木偶了,我想有我自己的人生,”
“啪——”
左耳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声,错愕的视线撞进了宋绮忆的眼里。
宋晚睁大了眼,瞳孔微微放大,脸上呆滞。
左脸燃着一片火辣辣的痛麻,雷雨声终于消停了些,淅沥淅沥的声音忽近忽远。
宋绮忆的手还扬着,阴沉憎恨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眼周的细纹都透着尖刻的冷冰,一错不错地看着宋晚。
眼前的景象似乎又与那年小宋晚看见的重合,耳边忽远忽近纷杂的声音混乱又吵闹,拌夹着惊呼。
世界空寂虚浮。
屋内灯光明亮,宋晚眼前只旋转着一片片眩晕的黑和宋绮忆在看着自己的目光——
熟悉又陌生。
是宋晚十几年梦魇中反复重现熟悉的失望和冷漠,还有憎恨。
带着刺骨的孤寂。
为什么啊,明明都说自己对她很重要,为什么她却好像希望自己不存在啊。
这样的保护,她真要快要喘不过气了啊……
眼前和虚幻,像闪回着的影片,不断错杂。
宋晚感觉身体在不住地阵阵发冷,胸口凝滞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叙斯白……
叙斯白……
救我,救救我。
耳边响起细碎杂乱的脚步声,空荡对峙着的小屋子里忽然一阵嘈杂。
目光虚动着好像看见了好多人闯了进来。
宋晚隐约感觉自己落入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拥抱里。
熟悉的、犹带着些雨水的气味的。
覆在脸上的冰凉的手也被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覆盖。
“宋晚,呼吸。”
“快吸气,呼气。”
声音透过凝重的深海传进耳朵里,混沌不清,穿透即将把宋晚溺毙的深海。
宋晚迷茫地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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