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潮湿的、滚烫的、兵荒马乱的,十年。
当最后一声音爆伴随着漫天喷射的金色亮片,在巨大的场馆穹顶之下轰然炸开时,江酌站在山顶调音台旁最不起眼的阴影里,习惯性地微微侧过头,躲开了过分炫目的追光。
汗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黏腻地沾湿了口罩的边缘。他却恍若未觉,一双沉静的、被岁月打磨得过分深邃的眼睛,穿过三万两千名粉丝挥舞的荧光棒组成的蓝色海洋,越过舞台上空盘旋的摄像机摇臂,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舞台中央,那个被万丈光芒包裹的男人——路祈声。
他今天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白色衬衫,没有多余的缀饰,只是在手腕处松松地挽起了袖口,露出一段线条流畅、堪称完美的小臂。汗水同样浸透了他的后背,在昂贵的面料上勾勒出紧实漂亮的肌肉轮廓,折射着舞台灯光,散发出一种近乎糜艳的性感。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抱着一把破木吉他,在地下通道里唱得声嘶力竭的青涩少年了。媒体称他为“被神亲吻过的声音”,粉丝叫他“行走的Music player”,乐评人则不吝赞美,说他是这个时代流行乐坛最后一位“巨星”。
是的,巨星。
江酌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这个词,曾是他十年前,在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对路祈声许下的狂言。
“路祈声,”他记得自己当时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真正的巨星。到时候,整个世界都会来听你的演唱会。”
彼时的路祈声,浑身疲惫,狼狈不堪,但眼底是淬了火的倔强。他看着江酌,像一头断了肋骨却依旧亮出獠牙的狼。
“我的演唱会,”少年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会来吗?”
江酌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时间太久了,久到记忆的边角都起了毛边。
他好像只是笑了笑,伸手揉了揉路祈声那头被污渍和尘土弄得乱糟糟的头发,说:“当然。”
一个轻描淡写的承诺。
他却食言了。
在路祈声第一次举办近万人演唱会的时候,江酌正身处异国,隔着一块冰冷的屏幕,看他在发布会上被记者追问“恩师江酌为何缺席?”。
路祈声当时也只是笑,笑得滴水不漏,官方得像一篇公关稿:“江酌老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我们私下已经庆祝过了。他永远是我最感谢的人。”
谎话。
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了。
这两年里,江酌从圈内最炙手可热的金牌经纪人,变成了现在这个隐于幕后,甚至有些无足轻重的制作公司合伙人。他亲手把路祈声推上了神坛,然后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彻底退出了他的世界。
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的。
他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足以冲淡一切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感。可当此刻,当他真的站在这里,呼吸着与路祈声同一片空气,听着他唱着那些由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歌词时,江酌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奔向舞台上那个发光体。
路祈声正在唱最后一首歌。
没有激烈的鼓点,没有华丽的编曲,只有一束干净的追光打在他身上,和他手里那把熟悉的木吉他。
那把吉他,江酌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当年他在旧货市场花了三百块钱淘来的,琴身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被人刻上去的月牙。他曾用它在无数个深夜里,为路祈声弹出过一个个零碎的旋律。
琴还是那把琴,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路祈声的指法依旧娴熟,甚至比江酌记忆中更加精湛。他的声音也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变得醇厚、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像一杯陈年的威士忌,每一个转音都饱含着故事。
他唱的是一首新歌,从未发布过,甚至在今晚的歌单上都没有出现。
歌词很简单,简单得像一首童谣。
“ 春天的时候,我种下了一个名字,
秋天还没到,他怎么就不见了。
我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月亮,
可没有一个,像他眼里的光。 ”
“ 我唱了很多的歌,给很多的人听,
他们为我欢呼,为我哭泣,
可我只想问一句,
很轻很轻,你……会来吗? ”
一字一句,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缓慢地、残忍地,割开江酌早已结痂的伤口。
周围的粉丝已经哭成了一片。她们或许听不懂这首歌背后真正的故事,却能感受到其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沉而绝望的爱意与等待。
她们喊着路祈声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汇成巨大的声浪。
“路祈声!路祈声!路祈声!”
江酌却在这一片喧嚣中,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怎么会不懂。
这首歌,是唱给他的。
那个问题,也是问他的。
——你,会来吗?
江酌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想逃,想立刻转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理智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逼迫他看下去,听下去。
他看到路祈声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竟有些泛红。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在偌大的场馆里,徒劳地搜寻着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一秒,两秒,三秒……
江酌的呼吸几乎停止。
然后,他看见路祈声的目光,穿过了三万两千人的蓝色海洋,越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光影,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他所在的这片阴影里。
四目相对。
轰——!
江酌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绷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在如此昏暗的角落,路祈声怎么可能看得到他?
可路祈声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有不敢置信,有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慌,还有……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委屈。
像一头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小兽。
江酌的心脏被这眼神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到路祈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抱着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双在舞台上永远沉稳自若的手,此刻竟有些无措。
周围的粉丝也察觉到了自家偶像的异样,尖叫声和呐喊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代的是一片茫然的寂静。
所有人都顺着路祈声的目光,望向了山顶那片不起眼的角落。
无数道探究的、好奇的、困惑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
江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暴露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这无形的压力吞噬时,舞台上的路祈声,却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放下吉他,对着麦克风,用那把刚刚还唱着深情悲歌的嗓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演唱会暂停十分钟。”
全场哗然。
“所有安保人员听令,封锁A区山顶调音台附近的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准离开。”
他的声音透过顶级音响传遍场馆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和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重复一遍,封锁A区山顶,任何人,不准离开。”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扔掉麦克风,转身就朝舞台下冲去。
麦克风砸在舞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也彻底点燃了现场的混乱。
粉丝的尖叫声、工作人员的呼喊声、安保人员紧急行动的脚步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江酌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正不顾一切朝他奔来的身影。
路祈声跑得很快,快到仿佛要燃尽自己的生命。他撞开试图阻拦他的工作人员,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障碍,那双永远用来弹琴、写歌、握着麦克风接受万人敬仰的手,此刻正用力地扒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群。
他离江酌越来越近。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
江酌能看清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惊涛骇浪;甚至能看清他因为急促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十年光阴,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了一条狭长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十年前那个浑身是伤的少年,正倔强地抬着头,问他:“我的演唱会,你……会来吗?”
甬道的这一头,是如今这个光芒万丈的巨星,正奋不顾身地朝他奔来,用行动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我来了,你,还走吗?
江酌的眼睛,终于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再试图逃跑。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从十年前,他把这个叫路祈声的少年捡回家的那个雨夜开始,他就再也逃不掉了。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路祈声终于冲到了江酌面前。
他停下脚步,胸口剧烈地喘息着,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江酌的肩膀上,烫得惊人。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是闪烁的灯光,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可他们的世界里,却只剩下了彼此。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祈声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看着江酌,小心翼翼地,像是在确认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梦。
“江酌……”
他叫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和泪。
“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江酌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那片失而复得的汪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碎,然后又用最温柔的方式,一片一片地拼凑回来。
他缓缓抬起手,想像很多年前那样,去揉一揉路祈生的头发。
可手抬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祈声。”
“我来听你的演唱会了。”
我来了。
赴你十年之约。
哪怕,我已经食言了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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