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了仙鹤云纹的白靴踏进屋内,朦胧的光辉,爬上一张凛若秋霜的脸。来人一袭浅缥色衣衫,淡而薄的唇微抿着,身负长剑,姿态似寒梅般的清傲。
伙计笑盈盈地把人迎进屋,又将门锁上,“哎呦,客官,这么晚了,是来住店的吧,您稍微等上一等,我这就去叫掌柜的来。”话落,他就小跑着往里屋去了。
一双淡而无波的眼睛看向江藏生。
江藏生恍惚了一瞬,立刻站起身来,“姜兄!”
他没想到能这么快见着姜云敛,看对方一身无恙,他料想那银弯该是伏诛了,心中顿时百感俱来,这其中兴奋的比例,显然占据了极大部分。
他终于是,自由了。
这另一部分,自然是唏嘘较多了。
他与银弯好歹也算是有些情分的,只希望对方日后一定要投个好胎,下辈子万莫再做那为祸一方的妖了。
江藏生此刻是心潮跌宕、又神清骨秀,他两步走到姜云敛跟前,双手搀起对方的两只手,将他拉到桌前。
“姜兄,这一路奔波受累了,赶紧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眉目间是藏不住的欢喜。
姜云敛垂下眼,看见那双牵着他的手,柔软细腻,指甲修饰得圆润平整。他那淡无波的眉眼,笼在阴影中,又翻腾出浓黑的雾浪来。
他双唇轻掀:“藏……”
不知怎地,他口中差点唤出“藏生”这般亲昵的称呼。
江藏生没听清,看了他一眼。
姜云敛反握住那双手,抬起漆黑的瞳眸与他对视,“江公子。”
他的手指冰冷,却有力。
江藏生被这双冰冷的手紧紧地一握,突觉气氛有些奇怪起来,他望着姜云敛那双盯着他的眼睛,黑洞洞的,不自在地舔了下嘴唇,“姜兄,夜里寒凉,要添衣啊……”
被伙计叫醒的掌柜,正一边反手系着衣带,一边匆匆往堂内走,他抬头,恰见大堂的烛灯下,赫然坐着两名双手相扣、面面相对的男子,又揉了揉老花眼。
一旁跟来的伙计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这……”
这是来住店的吧?
两个大男人不至于挤一张床吧?
掌柜与伙计对视一眼,还是笑容可掬地上前招待,他对江藏生当然是有些印象的,这般仙人之姿的客人,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并不常见。“啊,哈哈,两位公子,认识? ”
江藏生极是自然地将手抽出来,“喔,掌柜,这位是我的朋友。”
姜云敛身姿高挺隽雅,眉眼疏冷,背后还负了把夺人性命的长剑。
掌柜虽见多识广,却也少见这般气势凛然之人,一时竟生出些畏怯来,“哈哈,公子是来住店的吧……”
江藏生忆起掌柜此前说的,客栈如今只剩下了通铺,便道:“既没房间了,我的这位朋友也睡不惯那通铺,今晚就让他将就着与我一间房吧。”
掌柜为了挣那点银子,刚想诈言夜里有人退了房,甫一开口,又被姜云敛黑沉沉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啊……哈哈,好,好,好……”他笑容僵硬地拍了下伙计的背,“愣着干什么,赶紧,送两位客官上楼去。”
江藏生想起来姜云敛奔波了一路,又补充道:“劳烦再备些吃食跟热水送上来。”
那伙计回过神来,“哦,好嘞,客官,待会儿就给您送上去,您二人先跟我来。”
伙计埋着头,一手提了灯,一手挑起装了茶水的提壶,走到前面去为两人开路。直至将他们送到房里,点了屋内的油灯,才悄然离去。
长夜寂寂,灯火如豆。
两人坐在八仙桌前。
江藏生见姜云敛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唇色也浅淡得很,忙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姜兄,一路奔波受累了,喝口粗茶,润润嗓子吧。”
不知是不是修练剑道的关系,姜云敛与孟汀寒两人,具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若要说区别,孟汀寒是冷傲难明的坚冰,气势如刀剑般凛然孤绝;姜云敛则清傲若寒梅,身上又多了几分出尘绝俗的仙人气度。
可如今他身上那抹仙人气度,好似被什么黑沉沉的东西压住了。
江藏生说不出那种感觉。
姜云敛接过茶水,抿了一口,一双深黑如潭的眼眸幽幽地望着他。
江藏生这才开口问:“姜兄,那蛇妖……如何了?”
姜云敛听见“蛇妖”两字,眉头似是不悦般,微微蹙了起来。
他的意识此时混混沌沌,好似被人胡乱搅扰了一番,连回忆起当时的场面,都头疼不已。
江藏生忽地有些不安,“死了吗?”
姜云敛的脑子里回映着此前的情形。
——江藏生几人离开后,银弯好似发了狂,也不知是不是用了什么秘法,修为暴涨,身上分明血流不止,还不要命地与他对击,招招奇险,宅邸都要被掀翻了,似是妄想将他一击毙命。
他是枕玉真人门下最得意的弟子,百年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宗门里的弟子,每每遇见拼不过的邪祟,只需唤大师兄,便能拨云见日,使邪祟伏诛。
他一生游历四方、伏妖无数,何曾遇见过银弯这般难啃的硬骨头,身负重伤还将他打得节节败退,一时也是被激起了好胜之心……
姜云敛抚上冷汗涔涔的额头,脸上流露出几分似是痛苦的神色。
那之后……
江藏生见他不妙的神情,顿觉胆颤,刚想询问,又见姜云敛解下腰间的玉璧,放在了桌面。
他对这块玉璧有些印象,这是太清峰的宗门信物——双鹤流云佩,玉璧中间镂空,其上的两只仙鹤相对,傲然而立,脚踏祥云,是个能传讯、鉴妖的法宝。
姜云敛能无误地寻到他们所在的客栈,想必就有这件宝物的功劳。
可姜云敛的这块玉璧,似乎变得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之前他的玉璧,与柳霁几人一般,同是由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无暇,通透光洁。可现在,那白玉宛若被污染了一般,内里淌动着浓墨与瑰红的东西,好似两条交.缠着的小蛇。
江藏生想到了银弯。
银弯的真身,足足有一座楼那么高,他神通广大,御风而行携着他自浮玉山到人间也不过数息。
他有些不可置信,“银弯,在这里?”
姜云敛点了下头,“嗯。”
那样庞大而厉害的妖,如今陷身在一处不足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
江藏生不由得伸手去触碰那块玉璧,暖润光滑,银弯那样冰凉的蛇,想不到肉身居然是暖的。
他思潮起伏,忽而见到那玉璧中恍若秽物的黑红两色,竟在他指尖的位置雀跃地游动。
好似要缠上他的手指,将他吞没,却因玉璧的阻挡劳而无功。
他登时骇然地缩回了手。
姜云敛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他的真身尚在这块流云佩中,回去师门,我会交予长老们处置,江公子日后,可安心了……”
他好似记起来了……他被银弯激起了好胜心。那之后,他以己身为容器,以眼瞳作妖鉴,硬生生将银弯的神魂封印在了他的右眼中。
这剑走偏锋的奇险之计,万分考验修士的心性与定力,稍有不慎,就要被体内的妖魔吞噬夺舍,是为宗门禁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也就数百年前的引月祖师,封印为祸人间的魑魔时用过。
江藏生总觉方才碰过玉璧的手,指尖被烫得有些发麻,“那,蛇妖,是死了吗?”
姜云敛听他唤银弯“蛇妖”,不知怎地,眉头又蹙了起来,就如同是被那蛇妖的心绪影响了一般,“嗯。”
他未说的是,妖这种东西,大概只有神形俱灭才能彻底死透。银弯被禁锢在他的体内,都还能牵动他的思绪。
他方才见着江藏生的第一眼,内心居然生出来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与渴求,这是往常绝不会有的事。
待他去了醴洲,再回师门……快了。
他是心中无尘的剑修,一生绝不会为任何事物所牵动,心性与定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只要他坚定自己的内心绝不动摇,蛇妖会一直被他压制在体内,不见天日。
江藏生也不知心中是何感受,见姜云敛这般不对劲的模样,担忧地问:“姜兄,身上可有负伤?”
姜云敛的眼神已然恢复了平静,“无碍。”
江藏生低头又去看那玉璧中流淌着的东西,一时也是万分感慨,甚而还有些不敢相信。
银弯那般无所不能的妖,竟真的,如此轻易就败退了?
两人无言地对坐了会儿,等到伙计送了吃食跟热水上来,姜云敛用完吃的沐完身子,已是接近丑时了 。
此前制定那样的计划,江藏生与几人见面的次数,当然不止一回。这算得上是他第五次与姜云敛打照面了。
但这还是他头一回,与见过几次面的人抵足而眠。
沐完身子的姜云敛躺在床的外侧,身上的气息清寒不已。
江藏生是侧着身子睡的,两人之间分明隔了层被子,他仍觉有一股寒意,好似藤蔓般,在一点点地,爬噬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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